哪知彩云易散琉璃脆,好光景他也不过享受了一二十年就再没有了。一场变故之后,家中姬妾逃得逃、散的散,最后只剩下他向来瞧不起的结发妻子没有离开。
都说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可他愣是在穷日子里品出“真”的生活滋味。不是他有勘破红尘的决心或信念,而是他有一位妙手贤心的妻子。最穷困潦倒时,他们家连一块干粮都找不到,可他的妻子偏是挖来香椿根,碾成面渣绊上荠荠菜,给他做出一锅馄饨来。因为没有钱,他连茶都喝不起,是他妻子冬采腊梅、夏摘荷尖,趁着花草香气最浓郁的时候,给他的水碗之中添些稚趣。
也许是已经尝尽了动『荡』波折的辛苦,也许是领会了活着的全部奥义,他先被推举为轨长,而后又被擢拔为里有司、连长直至乡良人。
他从富贵到贫贱,又从贫贱到门楣光耀,他的妻子一直待他始终如一。他也曾好奇问她为何对他不弃?她答道:一纸婚约束缚,数载饭食偿还,道义、本心之所在也……
只可惜,贤妻傲骨如斯,偏无纵享荣宠之福,年级不大她便撒手而去,独留他一人忍受着孤寂、蹉跎岁月。
今他年岁已长,自觉大去之期不远,只对妻子给他做过的几样饭食念念不忘……
阿婉见大堂里还没上其他客人,而这位客人又肉眼凡胎看不见她的神魂,她索『性』不等白裔接应,大胆撤出神魂,直奔厨房而去。
厨房里阿婉再次睁开眼睛时,陶歆已做好了客人点的三样菜肴。只是那樱桃煎却是去了果核、填充肉馅,而后又用菜籽油嫩煎的;椿根馄饨面皮不见土黄,乃是用香椿叶根做馅、白面包制而成的;至于笋蕨兜,陶歆更是把它做成了烧麦形状……
“等一等!”眼看陶歆就要拉响食铃,阿婉连忙开口阻止。
陶歆挑眉疑『惑』的看向阿婉。
“陶哥哥,你做的菜看着就很好吃,但……可能和客人想要的不太一样!”阿婉怕伤及陶歆的自尊心,尽量拣和缓、婉转的话来表达她的意思。
“你知道什么?!你又不是他,凭什么指摘我?”陶歆一听阿婉的话当即就恼了。他哐当把盘子撂回桌上,叉腰狠狠瞪着阿婉。
阿婉的心猛然抽紧,半天才嗫嚅道:“我……我去他魂魄里查看过了。他吃过的和你现在做的……的确不大一样。如果他是怀旧的话,你做的……你做的很可能就不是他想要的。”
为着调鼎坊的招牌,阿婉拼死说出最后一句,而后才耷拉下眼皮,等待陶歆对她的惩罚。
嗵!阿婉的脑壳被陶歆狠弹了一下。“还不赶紧往下接着说,难道你还等着我跪求你不成?”
“你不生的我气?”阿婉『揉』着脑袋,眼睛里却是欣喜:“我就知道陶哥哥大人大量,才不会和我一般见识——再说我们都是为了调鼎坊嘛!”
“嗤——”陶歆不屑的对阿婉的恭维撇嘴而笑。其实他很早就明白:调鼎坊的客人分两种,一种是纯粹追求口腹之欲的“吃货”,另一种则是奔着某种情怀而来。
第一种客人,他轻易就能应对;但第二种,饶是他做菜这么些年,也有一些犯愁。因为客人孜孜以求的那种记忆里的独特味道,他们描摹不出,他也无法理解,当然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回想几百年前,他就遇到过这么一位客人。结果,他做的菜客人很不满意。虽然其他客人很是费解,纷纷替他鸣不平,但在很长时间里他都有挫败感萦绕心间。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讨厌不可量化的“随便”之类的词语。
显然,他今日遇见的又是第二种客人。不过好在还有阿婉,他今日或许还有改变窘境的可能——虽然在他的心里,多少还有些因阿婉盖了他风头的不痛快。
第107章 殉情还债
“新鲜的香椿根磨成糊,挤出过多的水分,留渣擀成面皮,而后把剁碎的荠荠菜拌上盐巴当馅,包成半个耳朵大小的馄饨。”阿婉回想着客人记忆里的椿根馄饨给陶歆详细的解说着。
“等等等——”陶歆打断阿婉的描述:“你确定是香椿根?那玩意儿还能吃?”他浸『淫』美食多年,从未听过以椿根入菜的。那树根特有的腻滑和土腥,他想想都觉得反胃。
“啊?啊!”阿婉确定又郑重的点头。
“馅里没有油?”陶歆再问。
阿婉又点头。
“啧——”陶歆确认过一切,不禁再次捏紧额角。这种稀奇的食材,他需要现找。虽然他来去神速,可来回也要花些功夫。更何况,之前他做的三道菜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恐怕客人会等急吧?
“你再说说樱桃煎怎么做?”陶歆心里有些着急了,但还坚持着听阿婉把一切说完。万一这樱桃煎也需要用到很奇葩的食材呢,他还是一次听完了再一起准备的好。
“樱桃煎是用梅子水把樱桃煮熟去核,果肉捣成泥,而后拍成小饼,再刷一层泡桐花根的余蜜。”阿婉蹙眉回忆道。
泡桐花根的余蜜?陶歆恨不能仰天长叹。一朵泡桐花的花蒂处才有指甲缝大小的一点甜蜜,要给一盘樱桃饼刷上花蜜得特么多少朵泡桐花呀!
“你——接着说!”陶歆的目光几乎都能杀人了,但他还咬牙坚持听着这穷讲究的菜谱。
“哦,最后的笋蕨兜就是把鲜笋、蕨菜焯水,加上盐巴和一滴香油……”阿婉边说边后退,生怕陶歆把她当作那位客人狠揍一顿。
“时间紧迫,笋蕨兜你来做!做好了就拉食铃,叫白裔先把一道菜端过去稳住他!你可以再进一次他的魂魄……”
陶歆的话没交代完,他人已经消失了。阿婉没有办法推辞,只能硬着头皮开始赶制笋蕨兜。因为陶歆在做竹笋和蕨菜烧麦时,还有很多剩余材料,所以这道菜阿婉做得很快。
食铃终于响了。白裔狐疑的来到厨房,托盘之中却只放着一道菜。
阿婉和白裔说明了情况,又分神随他一道进到大堂。
男子翘首望着白裔进来,他惊喜的发现托盘里的菜肴竟和他记忆里有七八分相像。他颤抖着拿起筷子,夹起一点菜放进嘴里,嘴唇缓缓的咀嚼着。喉咙咽下的刹那,一行清泪恣意滚落他的脸颊,恍惚间他又看到了他挚爱的妻子。
却说阿婉的神魂才进到男子的魂魄中,就看到一副巨大的画面如巨浪般扑来。她急忙跳开闪躲,却一不留神落入到一个深坑里。
得亏还跟陶哥哥学习过飞行啊,要不然岂不是掉进这坑里就出不来了?阿婉『揉』一『揉』扭到的脚,暗自嘀咕着朝四周打量,突然她发觉不远处的土堆处有淡淡的光泽流转。
阿婉走过去打量了许久,觉得那下边埋得也是一副记忆的画面。
要不,挖出来看看?阿婉心里回想一遍陶歆曾给她立下的规矩,觉得并不矛盾冲突,才挽起袖子开始挖了起来。
那画面至少有七八尺长,埋得又深,所以阿婉把它全部挖出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土层全部抛离之后,那画面就像轻飘飘的羽『毛』,遇到点微风就想飞上天空。
因为不确定画面上的内容于客人是利是害,阿婉并不敢放手让画面升空。她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上边演绎的内容,片刻功夫之后她的脸『色』变得凝重。
画面之上是男子小的时候,那时的他居然有着异乎常人的残忍。他喜欢咬人,常常沉『迷』于牙齿切割血肉、舌头『舔』舐热血的感觉。那日,他第一次偷偷喝酒,没有把握好度喝多了,一不小心把父亲的故交好友给咬死了。他被发现时,头就伏在死者的脖颈处。那被咬的血肉模糊的脖子上的血花蹭的他满脸殷红,看着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他的父亲为此,狠狠毒打了他一顿,把他囚禁在自家的私牢里足足一年之久。正是那一年多的时间,他父亲帮他戒除了咬人的恶习,也帮他把杀人事件给摆平了。但出于愧疚和良心的不安,他的父亲要他迎娶那位好友的女儿,并要他承诺照顾她一生一世。
他对于父亲的安排内心无比抵制,所以连带着对那女子也从来不假辞『色』。
他从未料到他会有落魄的一天,更未料到他会有爱上她的一天……
阿婉看着那画面上蒙着的尘土猜测:那男子最后还是承受不住良心的谴责了吧?要不然他也不会选择把这段记忆尘封。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度过的每一天应该都是煎熬吧?要不然她也不会早早离世。
无论如何,命运的结局应该不容许任何人逃避吧?要不然男子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调鼎坊,还叫他遇见自己,阿婉心里这么想着,拽着画面的手突然松开。
与此同时,外边已做好了樱桃煎和椿根馄饨也端上了桌。男子才尝了一片樱桃煎,便觉得头晕目眩。他的记忆里有什么在剧烈的坍塌,还有什么在急遽上升变得耀目。
“上天待我何其厚泽?在我潦倒时把你赐予我,还待我不离不弃……”男子握着他妻子的手深情的告白……
“你不是常问我为什么没有舍弃你吗?现在我来告诉你:因为我们之间的账的确没有结清啊——今生你害我失去了最大的庇护,此世我也要叫你尝尝那种滋味!”妻子收回了长久以来对他的温柔和依恋,话说得冷漠而决绝。她选择在他被推选为轨长的前夜『自杀』,这是她死前最后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