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阿初终于对男人讲述了自己过去的生活。
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和这里极像。葱葱群山静,悠悠白云远。关外,就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那里有剽悍的游牧民族,放牧高歌于天地之间。城中也挤满了高鼻深目的商贩,卖肥骠骏马和锋利宝刀。
她酷爱宝刀,常爱去翻淘,因为识货,还颇得那老商贩赏识,结成知己。
草原骏马狂野未驯,被这汹涌人潮和杂耍的锣鼓声一惊,竟然挣脱缰绳,扬开蹄子,在街道上发疯地奔踏起来。关键时刻,一个匈奴汉子掀起一支竹杠横在马前。马出于本能一跃而过,避免了一场惨祸发生。
“我便是从那次学会了这招,那天才救下那个孩子的。”阿初微微笑着说。她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男人凝望着她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幼年的阿初天真烂漫,以为那样快乐的生活会持续到永远,却不知道,国安家宁的梦,次年就结束了。那年开春,匈奴挥兵而下,攻城掠地,烧杀屠戮。
父兄披坚执锐,在城上不眠不休坚守着。她随母亲城下照料伤病士兵,听着城外的厮杀声,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她知道那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
死守了数日,匈奴突然诡异地改道围攻他处。本以为危机已解,没想到皇帝昏庸,听了小人谗言,竟以为父亲私通敌军,将他们满门抄斩。
她记得那个生离死别的早晨,父兄被押往刑场,和她们母女诀别。她为国尽忠、两鬓斑白的父亲,她年少英俊、勇敢有为的哥哥们,微笑着从容地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你恨汉朝皇帝吗?”男人又这么问,“你应该是恨他的吧。”
阿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家了。”
单于拥着她,温柔轻吻,“你的家在这里,阿初。我会将你立为阏氏,和我的大阏氏并肩。我的臣民都会尊崇你,匍匐在你的脚下。”
她无声地流泪,五味杂陈。
男人将她压在柔软的草地上,她洁白的身体就像月光凝聚而成,娇嫩晶莹地触手就要破碎一般。男人为她痴迷,虔诚地膜拜。他向往着那个富饶而文明的世界,而她就是通往那个世界的大门。
“为我生个孩子吧,阿初。”激情时,男人在她耳边一遍遍说着,“我们会生下很多孩子,男孩像我一样勇猛,女孩像你一样美丽。他们继承我的草原,然后回到中原,统治整个天下。”
她只是笑,眼色闪动,乌发散落在草地上,凤钗折射着清冷的月光。她是一株生长在草原上的梅,不合适宜的,倔强的,想要绽放一树花。
回到王都后,单于带着阿初去见了大阏氏,他的正室发妻。
那是个面容方正、神情庄严的女子,比单于大许多岁,比起妻子,更像个严肃的姐姐。她给予了阿初一个汉朝公主应该享有的尊重,阿初回以了一个公主得体的礼节。
“他很喜欢你。”单独相处的时候,大阏氏对阿初说,“我第一次看到他对一个女子这么痴迷。如果你不是汉人,如果你不是什么和亲的公主,那该多好。”
“我是王的女人。”阿初显得那么安分。
大阏氏苦笑着摇头,“不,我能看出来,你会给我们匈奴,给他,带来一股凶狠的血雨腥风。”
阿初露出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惊讶,假装不懂大阏氏话里的含义,“阏氏,我的使命就是和亲,是为了促使匈奴和汉朝和平相处,再无战争。阏氏您误会我了。”
她流了泪,不安地叹息,直到单于来把她带走。男人安慰她,说:“大阏氏只是有点严厉,她并不会为难你。”
“让我和您在一起吧。”阿初恳求,“只有在您身边,我才能安心入眠。”
单于享受着心爱之人的温情,愉悦而满足地笑着点了点头。
阿初很快在离单于寝宫最近的地方拥有了自己的寝宫。她在这里穿着汉服,梳着汉式的头发,带着她陪嫁的金钗,吃着大汉的食物,把宫殿布置得就像千里之外的未央宫。
单于日夜流连在这里,听她弹琴,看她舞剑,和她赏花,与她缠绵。唯一的遗憾,就是阿初始终未能有孩子。
***
来年,阿初终于被立为阏氏,和单于的发妻平起平坐。单于的孩子尊称她为母亲,匈奴的臣民对她俯首屈膝。
可是这并不能缓解紧张的局势。汉帝同匈奴开战早已在众人预料之中。单于终于按照对阿初的承诺,撇下一干妃子,只带了她随军。
两军对阵,汉军中一个少将的面孔那么熟悉,那竟是儿时青梅竹马的副将的儿子!
刘家败落之际,父亲手下的将领们也纷纷被牵连,入狱的,贬职的,精兵铁骑转眼就被拆得七零八落。
阿初还记得自己一家被押解前往长安时,这个少年不顾押解士兵的鞭打,固执地追着牢车,一次次想要抓住她的手。
昔日瘦弱的少年已经成长为英武挺拔的年轻将士,他的脸上已经再没了当年的温情。他怒视着阿初,高声呵斥。
“西城公主,你身为汉室公主,和亲匈奴,本该为我大汉□□大策出力,劝解单于少生事息。就算战事不为你力转,可你亦不该亲随单于出征,同祖国作战,你良心让狗吃了吗?”
她在马上身影一晃,面色如纸。
那场仗打了许久,两军一直相持不下。她那次被斥责后就少鲜上阵,只每日在帐中抄些文书,描些地图,等候男人们回来。
单于带着一身血腥拥住她,“我的阿初受委屈了。不怕,等我打赢了汉军,活捉了那个小子,交给你随便处置。”
她只淡淡说:“你这样待我,我不委屈。”
战事一直僵持到入冬,终于有了变化。匈奴丢失机密,一连吃了几个败仗,元气大伤,无奈下撤退千里。军中彻查奸细,查到她这里来。
会审时,她只轻声说:“单于,我本该早早就被您烧死。这条命本就是您的。只要您一句话,我这便自行了断。”
单于一把将她抱起,大步踏出帐去。从此再无人敢提此事。
可是机密依旧不断泄露出去,汉军深入草原穷追不舍,匈奴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逃窜。这是一场胜败没有玄机的战争。其他的小国,例如乌孙国,也旋即加入到了这场追杀之中。
她的王,一代枭雄,落魄时依旧不减王者风采,沧桑的眼睛里,始终带着愧疚与怜爱注视着她,自己唇已干裂,却问:“阿初,你渴不渴?”
阿初怔怔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一个送来和亲的女人,只是你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你为什么爱我?”
男人用伤痕累累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脸,说:“如果当年没有在清风城遇见你,就没有现在的一切……”
她一惊,正想详细追问,斥候吹响了敌军来袭的号角。
那个皎洁月夜,汉军骑兵终于将他们团团围住。单于舍下一切,独独带着心爱的女人准备突围。
突然胸口一股尖锐刺痛剧痛。金色凰钗染着王滚烫的血,深深插在了他的心口。
她自成为他的女人起,就日日擦拭打磨的金钗,那么尖锐锋利。多少次她都想这样把它插进这个男人的胸膛,而多少次她都犹豫了。只有今天,只有此刻,她下了最终的决定。
单于起先一惊,终于笑了,注视着阿初的眼睛始终充满柔情。
年轻的将军一马当先,挥刀而下,男人的头颅在月色中滚落到她脚下。
“阿初!”少将激动地唤她,“多亏你一直给我们传报,这仗才赢得如此漂亮。新帝登基,已经给你父亲平反,你随我回去吧。”
阿初没有回应。她平静地走到男人陈尸的地方,跪下来,将他的头颅抱在怀里,无动于衷。
少将又说:“阿初,当初就是这个男人伪造文书,陷害你父亲通敌,累你全家冤死。你当年主动请求代替河阳郡主来和亲,不就是想向他复仇吗?现在大仇已报,你父母兄弟在天之灵终可安歇了。”
是啊,如果当初在那个边塞小城,你没有遇见我,我没有邂逅你,那就没有了后来的一切。
可偏偏那时,那匹马惊了,偏偏你就在旁边,偏偏你就挺身而出,救了那个孩子。女孩对着英武的男儿嫣然一笑,虽然转身就忘却,可孽缘就此再也解不开了。
为了得到这个女孩,又顺便可以除掉一个精忠的大将,于是这个男人使出了最卑鄙的手法。本来,女孩被送入了宫廷,他已经死心了。可她偏偏又和亲而来。
你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为复仇而来。如果你爽快地处死了她,又怎么会有后面的迷情乱爱,以及王朝的覆灭?
“阿初,一切都结束了。”少将柔声呼唤,“随我回家吧。你是立下功劳的西城公主,陛下会厚待于你的。你再也不用留在这里吃苦了。”
很苦吗?阿初问自己。
嗯,真的苦不堪言。
为了复仇而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想爱而不敢、也不能去爱。
凤凰金钗,一支已经融入了你骨血,那另一支,就由我来收藏。期望在许久许久以后的来世,我们的灵魂能凭借它们再度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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