罔奇咂摸着他话里的意思,也激起了兴致,起身道:“来来来,你既会用剑,我俩比划比划。”
酒后的灵鸷很是通情达理,和声道:“你打不过我。承蒙款待,我不想伤了你。”
时雨看罔奇无言相对,暗笑不已。
期间有一行助兴的风情女子涌了进来,无论娇声侑酒还是媚舞相和,均有一番山野天然之趣。时雨自是不看在眼里,灵鸷一眼看穿这些少女都是些刚化形不久的花妖木魅,也不甚感兴趣。只有绒绒还盯着看了片刻,判定这些女子都不如自己天生丽质,又自顾吃她的去了。
灵鸷看着荷叶上的鱼脍,不知如何下手。时雨替他将鱼脍与佐料调匀,低语道:“这银白鱼脍搭配金色佐料,故称之为‘金齑玉脍’,再佐以梅州紫穗香薷最佳。罔奇这里佐料并不齐备,不过胜在新鲜,尤其有一味白梅,普天下正是玄陇山中所产风味殊胜,你且尝尝。”
他怕灵鸷还在恼他,姿态间更见小心恭顺。
罔奇却在挠心挠肺之中。这些花妖木魅都是他山中所造化,他自己不受用,近期过往的客人却都喜爱得很。不料这几个人看不上他的酒,也看不上他的刀法,竟连他的美人也不放在眼里。
罔奇不欲被这些自长安富贵地而来的家伙看轻了去,正想着该如何让他们开开眼界,压他们一头,恰恰瞧见时雨倾身为灵鸷调制鱼脍佐料。
时雨素来清傲,罔奇何曾见过他如此低眉顺眼侍于人前。自他们一进这山门,罔奇就在揣测他们关系,此刻大感惊讶之余,忽而福灵心至。心道:时雨啊时雨,原来你好这一口!
第13章 扰人清梦
灵鸷依时雨所言,将一箸鱼脍放入口中,眉头一蹙,连喝了数口酒才将那离奇的味道压制下去,继而困惑地瞧着时雨。他实在不明白,为何有人要用如此繁复周折的手段去调制入口之物,其滋味还不如炙烤田鼠。
时雨只觉酒后的灵鸷甚为有趣,他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也含笑相对。
那些花妖木魅不知何时悄然退下,换了几个清秀童子前来,每人身边一左一右地簇拥着。
绒绒也得了两个,她很是新奇,一时摸摸左边童子的臂膀,又去蹭蹭右边那位脸上的胭脂,得了宝贝一般欢喜。
自那些童子靠近,灵鸷背上伞光幽荧一闪,又无声暗了下去。在他看来,这仍不过是些灵力微弱的山中精魅,无论男身还是女体均无两样。直至他们依偎上前,他默默又饮了一杯,未有动作,只是观望绒绒那边的应对,寻思着这山中的把戏和长安城又不大相同,不过都是他未曾见识过的。
只有时雨瞬间明白罔奇所想,不禁怒火中烧,正想一脚踢了那童子去,又不甘于此,捏紧手中银箸,隐忍不发。
那些童子见几位贵客都处之泰然,想当然都是见惯风月之辈,当下也少了顾忌,纷纷去了罩衣,只着紫红小衫言笑撩拨,还有些两两相戏,场面香艳露骨。
灵鸷本来最得童子欢喜,可他巍然不动,他们莫名有些惧怕。时雨的手无端也被人抚了两下,他倒吸口气,微微一笑。
罔奇暗喜,自己今日知晓秘辛,总算也做了一回知情知趣的老兄长。正待舒心畅饮,几个童子突然化作白骨,有的白发高髻,衣衫未朽;有的梳分髾髻,依稀可见直裾深衣:有的只剩零散骨架,手中抱一古琴……口中均凄然作声,癫狂地朝他扑去。
“说好了奴与君长相厮守,夫君为何还不来?”
“夫君,莫让泥销我骨,虫蚁噬我之躯……”
……
罔奇惊得掀翻了身前食案,高呼:“时雨,这是何意?可是嫌弃这些童子不够魁伟?”
“无耻老鬼,竟敢将我想得如你一般秽亵!”时雨将手于衣摆上狠狠一蹭,起身大骂道。
罔奇被白骨女子团团围住,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抱头逃窜而去,那几具白骨哭喊着“夫君”紧随其后。
周遭又只剩他们三人。绒绒失落,埋怨于时雨:“捣什么乱,你不喜欢就说,都归我不就行了。”
她说罢,只听一声轻笑。时雨玉面含怒,哪里有心思逗趣,绒绒拧了他一下,两人看向仍端坐于案前的灵鸷,那声笑确从灵鸷处传来。
时雨和绒绒都吓得不轻,忙上前去。灵鸷嘴角兀自轻扬,说:“这出把戏很是滑稽。”
他一手支额,一手握杯,面带桃花之色,眼神也略有迷离。时雨和绒绒又相互看了一眼。
“主人可有不适?”时雨惴惴问道,“我看还是莫要再喝了。后头备有雅室,不妨去歇歇?”
“也好。”灵鸷长身而起,脚步有些不稳。时雨赶紧扶了一把,他竟说了声:“多谢”。唬得时雨险些也站立不稳,心道,果真是喝多了,他的酒量实在不怎么样。
罔奇不知被白骨夫人追去了何方,他让仆人给时雨一行备下的雅室只有一间。灵鸷将伞交于时雨,和衣卧于床上,阖目似睡去了,鼻息绵长,周身有淡淡酒气。
时雨和绒绒心照不宣地退至屏风之外。时雨假意没看见那屏风上所绘的周穆王与西王母云雨醉戏图,罔奇的行径益发荒诞了。
“他刚才可是说这伞名为‘通明’?”时雨小声问绒绒。
绒绒点头:“他连这都告诉你,想是醉得不轻。”
这些时日以来他们对灵鸷的了解也有所增进。灵鸷手段了得,敏锐阔达,那些诡谲狡诈之事他是不屑为之的。他若看上去是醉了,便真的是醉了。
时雨挑眉一笑,“既是醉了……”
“你要干什么?”绒绒警惕道:“我劝你死了那条心,你杀不了他。”
“想哪去了,我不过是好奇。”时雨脸一红,附在绒绒耳边悄语几句。绒绒的脸色也变得意味深长,“这个嘛,我的确未见识过……你为何不去!”
“自然是不敢。”时雨摆出小人坦荡荡的姿态,轻声与绒绒分析利弊:“万一被发现,他也不会杀你。”
“可我不想他厌恶于我。”
“你怎知他必然会厌恶?”
两人又心怀鬼胎地挣扎了一会,都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绒绒毕竟见识更广,率先下了决心:“你我同去!”
一起入了帷帐,绒绒无声动唇,示意两人齐齐出手,一探便知。
时雨突然想起,白乌人那处是否也会纹有刺青,万一再被灼烧如何是好?来不及说出这天大疑虑,绒绒抓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就朝灵鸷身下摸去。等到时雨回神,帷帐内只余他和灵鸷。
这绒绒虽是上界灵兽,于修炼一事却不上心,既不善魅惑之术,法术也不见得高明,在时雨眼里就是废物一只,除了坑害于他,唯有来去飘忽这一项是她所长。
所幸触碰刺青时那般灼痛并未再现,时雨未及喘息,便听灵鸷叹了口气,“我不愿污了手,屡次不与你计较,你为何一心寻死?”
时雨收手,疾跪于榻上:“主人饶命,我受绒绒所托,解她心中之惑。”
灵鸷缓缓翻了个身,枕手侧对床外,盯着时雨的眼睛似怒非怒,似醒非醒。
“她还有疑惑之事?”
绒绒瞬间出现在屏风之上,无耻道:“我虽智周万物,却不知主人衣下是何模样。”
灵鸷微怔,默然片刻方道:“我与你们并无不同。”
“可我与时雨却大不相同。”绒绒见他未怒,立即打蛇随棍上,“我听闻白乌人成年之前非男非女,可是真的?”
“原来是为这个。”灵鸷语气平淡,“是又如何?”
“那日后呢,你是男是女?”绒绒激动,晃得屏风咯吱作响。
“我为何要告诉你。”
绒绒还未弄清楚灵鸷方才瞥她那一眼是否有戏谑之意,灵鸷已将眼闭上。翻身睡去前,他仿佛嫌弃时雨跪得太近,抬腿将其从榻上踹下。
时雨悲愤,脱口而出:“主人今后若为女子也这般行事吗?”
灵鸷背对他,许久方开口道:“我自然不会成为女子。我族中女子……要比男子的责任更重。”
“这又是何故?你再说说,是男是女你们是如何择定的?”可惜任绒绒怎么呼唤,灵鸷再未出声。
入夜,绒绒在屏风上打盹。时雨也裹了张兽皮席地而卧,他如绒绒一般,虽能不眠不休,可长此以往仍会感到困倦。半醒半梦间,忽而传来几声低语——“少主醒来,少主醒来!”
“谁!”时雨惊起,四下阒然,唯有灵鸷极其轻缓的鼻息和绒绒的小呼噜。
低呼声哀切纷杂,似在耳边,又似由心而生。几个细长黑影自墙角悄然滋长,飘忽浅淡,并非实体,可雅室中所悬的萤石之光也无法将其穿透。
若论知觉敏锐,无论灵鸷还是绒绒都在时雨之上,然而此刻他二人均未觉察异动。时雨知道自己多半进入了这些影子布下的迷障之中,可神智却无比清明。
“为何叫我少主?你们到底是何物?”
影子不答,径自伸展拉长,朝时雨迤逦而来。时雨是仙灵之体,何惧鬼魅,可这影子远比鬼魅阴邪,只是逼近,已让时雨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