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育化的结界就在此山中?”灵鸷扭头问时雨。
“正是。主人要是有兴致,明日或可绕行到那寒潭看上一看。”时雨见灵鸷对自己近身侍候并未抗拒,放心了许多,又问绒绒要了一方帕子,轻捋他有些湿润的发梢。灵鸷扭头时,发梢尚在时雨手中,后颈露出的一小片肌肤隐约可见墨色刺青。
时雨曾在绒绒榻上窥见这刺青的大致模样,当时一味好奇,如今再想来,那狰狞的三头之鸟和皎白柔韧的腰背竟让他心生惶惑。他知道这刺青碰不得,可碰了又当如何?想着想着,也不知哪里借来的邪胆,他鬼使神差地以指尖轻触于灵鸷后颈。肌肤相接那一霎,墨色刺青登时火光蒸腾,时雨的手也如被烈焰猛灼,闷哼一声撤手后仰。
“你又来找死!”灵鸷厉声呵斥。
“嘘,你们听!”绒绒低声提示道。她本为兽体,耳聪目明。灵鸷也是五感异常敏锐之人,当即屏息,外间的喁喁交谈之声变得真切。
“……你们可有听说,长安鬼市近日不太平。不知哪里来的什么白乌氏后人,竟将许多厉害角色的元灵给吸干了,就连玉簪公子也未能幸免。”
“啊,可是那向来目中无人的三头蛇玉簪?”
“可不是!鬼市中小有名气的一间酒肆也被那白乌人捣了去。他不但将酒肆劫掠一空,还欲对女眷行不轨之事。青丘狐阿九你们都听说过吧,好端端一个美貌小娘子,就是因为不肯从了那白乌人,被活活欺凌而死。旁人看不过去上前阻挠,不是被打成原形,就是险被吸走了元灵,连幼童小婢都不放过。”
“听闻白乌人长得鸟面兽齿,蓬发黥面,形貌凶恶异常,也不怪女眷们抵死不从。不知他是何等来路?”
“你们竟不知白乌氏先人曾替天帝行刑,众神都要让他三分。如今大神们撒手归寂,我等苟延度日,这些恶徒却还能四处横行,不知天理尚在否!”
“不是还有青阳君在吗……对了,此次灵气复苏,定是青阳君仁爱,施法泽被万物。”
“青阳君又如何,他高居于九天之上,何曾知晓你我修行之苦。我看他迟早也要去了归墟。”
“此言差矣……”
外间仍在争论不休,他们都没有兴趣再听下去。灵鸷支颐,似陷入了沉思,连一旁正羞愧不安的时雨也顾不上理会。
绒绒欲言又止。
灵鸷忽而问道:“何谓不轨之事?”
“……”绒绒万万没想到会问这个,厚着脸皮回答说:“这么嘛……就是我在你身上未遂之事。”
灵鸷摸了摸下巴,又思量了片刻,忽然冷眼看向满脸颓唐的时雨,“孽障,你下次再敢对我行不轨之事,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时雨张口结舌,爬起来跪行一步,“我没……我,我只是……”
他只觉百口莫辩,正搜肠刮肚欲为自己洗脱这莫大冤屈。绒绒又在一旁拼命挤眉弄眼。时雨这时也想到了,无论是阿九的魅惑,还是绒绒的“双修”之道,灵鸷从始至终都未曾参透其中之意。他根本不解寻常男女之事。这些冒犯只是让他心生不快,但也未作它想。时雨若强行辩解,无论是否解释得通,都只会引火烧身。
“是,我再不敢了!”时雨审时度势,低头长叹一声。
这时,罔奇领人取了好酒佳肴归来,见三人面色诡异,心知他们必是听见了什么,忙道:“我这里往来的俱是山野鄙夫,道听途说之言,还请莫要放在心上。”
灵鸷的来路罔奇一时还没摸清,他这话其实是说给绒绒听的。绒绒与时雨时常厮混在一处,罔奇不曾见过她,但也知她与青阳君关系匪浅。外头对青阳君的议论仍未消停,他唯恐触怒了绒绒。
绒绒会意,大度道:“没事,又不是议论于我……至于昆仑墟上的那位,他才不会在意这些!”
罔奇见她如此磊落,当即抱拳附和道:“青阳君宛如高天明月,乃正神也,又岂会为这等俗事萦怀。说来也奇了,近日连我这玄陇山中也滋生了许多清灵之气,不少修行多年的木石走兽竟都有了进益,得以成形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外面有诸多传言,都说是青阳君助我苍生修行。就连修道的凡人中都有了他老人家的信徒。”
“天地间灵气衰竭已并非一朝一夕。就算是青阳君……他若能力挽狂澜,又怎会等到此时?”灵鸷问。
“这……我乃小小山神,岂敢妄度天意。或许是青阳君神通,借上古神物之力所为。”
“上古神物?”
这下不但灵鸷,连绒绒也不出声了。
还是罔奇打破了沉默,“万物有灵,皆想修成正果。草木牲畜羡慕凡人自在,凡人又羡慕仙妖长生。纵是修得长生,在与天地共生的神明面前不过如流沙暂聚。可那些大神最后又去了何处?众生皆苦,不如恣心所欲。要我说来,这股清灵之气最大的妙处便是让山中又滋长了许多仙芝灵草,正好用来入酒。”
他笑呵呵地将几人面前的鎏金耳杯满上,自己趁机也灌了两口,压低嗓门对绒绒道:“说句僭越的话,若杯中之酒不断,我连青阳君也不羡慕!”
绒绒是个不嫌事大的家伙,笑嘻嘻地尝了尝罔奇的酒,咂舌道:“就是,你比他逍遥多了,酒也比他的好!”
时雨怕他们越说越不着调,笑着转移了话题:“怎么不见嫂夫人?”
罔奇满脸苦笑:“你前次登门已是一甲子以前的事。你那嫂子本是山下农家之女,十年前便撒手去了。唉,她死前说一生无憾,我却又落得孑然一身。我还记得,她嫁给我时不过二八年华,最喜欢跟着我到山中打猎,偏又心肠柔善,常将猎到的活物放生,我便总是故意留着那些猎物的性命……”
罔奇酒后益发思念故人,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与爱妻的恩爱旧事。
绒绒最爱这些儿女情长,不由听得如痴如醉。罔奇说到生离死别的伤心处,她的眼睛也跟着泛红,附在时雨耳边唏嘘道:“想不到你这好友倒是个痴情种!”
“农家之女?”时雨讶异道:“你上次明明说嫂夫人是名门闺秀,躲避兵祸到你山中,这才与你结了一段良缘。”
“啊!哦……你记错了,那是你前前任嫂夫人的事了。”罔奇讪讪地摆摆手,大有往事不可追寻之意。“久别重逢,你我尚如当年,可是你嫂夫人都作古了好几个。这下你该体会到我的苦处了!”
山神名为“神”,实乃山之精魄所化,勉强算是地仙,自然也有千秋万载的寿命。时雨好几次与罔奇把酒言欢之时,都与他的娇妻打过照面,虽只是匆匆一瞥,也能感受到罔奇与夫人鹣鲽情深。他只知有“嫂夫人”,却未曾留意“嫂夫人”已悄然暗换了几回。
“说起你前前任嫂夫人,真是温和明理、知情知趣。这琴案也是她当年留下的,我与她一个抚琴,一个舞刀,只羡鸳鸯不羡仙……”
绒绒也没想到,这罔奇的恩爱旧事竟如话本一般,唱完一折还有一折。
时雨无情打断了罔奇的追忆,“你下回还是找个命长一些的伴吧。”
“那些山中精怪美则美矣,我却不喜。”罔奇拍了拍腿,“我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赶在天地灵气尚在之时修炼出返生之术,只能眼看着心爱之人一个个在身边死去。日后我也不打算再娶了,老鳏夫就守着几位夫人的骨骸聊度残生罢。”
时雨对老友报以同情,但终归不耐听那些世俗琐事。他怕罔奇兴起,又要把每一任夫人的轶事重述一遍,忙主动陪了他一杯。
时雨抿了一口酒,余光不经意看见灵鸷把玩着鎏金耳杯——这类亮晃晃、金灿灿之物想必很合他心意。他先前那杯酒早喝尽了,又默默自斟一杯,面上似有寥落之意。
“主……这酒烈得很,当心醉了。”
罔奇见时雨有意劝阻于灵鸷,笑道:“我这酒入口稍烈,却无‘思无邪’的后劲,有什么喝不得的?”
仆从已将菜肴摆放停当。罔奇知道时雨不喜腥荤,独爱鱼脍,因此除了呈上各类山珍,还特意为他备了鲜活的山涧鲈鱼。
“黄河之鲤,南阳之蟹,皆不如我山中之鱼。”
难得故友重聚,罔奇酒至半酣起了顽心,有意在时雨新领来的友人面前炫技,亲自将活鱼去除头尾,剔骨片肉。他手法娴熟,做起这一套来宛如行云流水,用于切鱼的利器明明是一把三尺大刀,落手处那鱼脍偏偏切得薄如蝉翼,轻吹可起,雪白的细缕摊于碧绿荷叶之上,煞是好看。
他命仆从将荷叶送至客人几案之上,得意道:“如何?”
“玄晶刀不错。”灵鸷赞道。
罔奇胡子一抖,“这光有好刀可不行,小兄弟要不要一试?”
灵鸷三杯酒入腹,霜雪一样的面颊有了红晕,周身肃杀冷硬之感淡去不少,他微微摇头。
罔奇用微醺的醉眼打量于他,心想,这时雨长得好,身边的人也如大姑娘似的。
“是我太糊涂。小兄弟这般文雅,一双手只应用来抚琴调笙,何须舞刀弄剑。”罔奇戏谑道。
灵鸷说:“我的剑不用来切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