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轻描淡写地纠正:“是杀鱼。”
匍匐在地的锦澜呼吸一窒:“他们丧心病狂!三个人折磨我一个!”
临渊挑眉:“这不离五马分尸还差俩呢吗?”
我实在听不下去,叼着手指默默转过身,寻思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这边厢,锦澜双手捂脸,终于抽抽搭搭收了哭腔,想是已经认命。
“刚才说三个人,是什么意思?除了琰融和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你还得罪了谁?”
“我没得罪她……只是知道了她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我顿住脚步,扶着门框和临渊对视一眼,两下里都决定默不作声,等锦澜自己把她卖的关子抖搂完。
锦澜声音嘶哑,带着几分恶毒的快意一字一顿说:“君上还不知道吧,你们刚刚下凡不久,龙宫的大祭司转头就跟了琰融那糟老头子,如今位同副后,荣宠无双得很呢!可见素日里多少殷勤小心,都是故作姿态的幌子罢了……我刚才说的,就是夜来那个朝秦暮楚的贱人!”
第六十二章 连环局
扒拉手指头算一算,我和临渊在人间总共待了半年余,对东荒仙陆上的仙族而言,不过弹指一挥个把月。这个把月辰光里发生的事,在锦澜口中简直峰回路转惊涛迭起,堪比一出锣鼓喧天的热闹大戏。
撇开私心和过节不谈,夜来对临渊的情意我是一直心知肚明,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太可能那么快改投向琰融的怀抱,其中必定还有隐情。但这话却不方便由临渊亲自来问。一则顾虑我的心情,再就是锦澜此女,品性成疑素行不良,若被牵着鼻子走,一个不慎恐又着了她的道。
他果然面露微讶,蹙眉思量半晌,仍旧一言不发,显然心里已经有了某种推测。
这种时候,还有谁能代他开口探寻根由呢。我定了定神,走回去蹲在锦澜面前:“据我所知,琰融对夜来姑娘动了贼心不是一天两天,夜来却未必有兴致消受。四海盛宴上那场风波你也亲眼所见,和你现在说的这些,岂不前后矛盾。”
我想了想,又再添一句:“涂山狐的摄心术想必你也听过,在我面前撒谎,没什么好处。”
锦澜偏过头避开我的眼睛,肩膀抖了抖:“我没撒谎……她跟了琰融是真的,只不过……只不过一开始不大愿意。她恼我撞破她的秘密,才给了琰融借口要挟强娶,便对我恨之入骨,百般折磨……”
果然。我心叹,可见人活在世上,还是不要制造太多秘密的好,撒谎容易,要守住就难了。
东海之上,对阵魔君,夜来在临渊身临奇险之际挺身而出以命相护,无论如何是个不可抹杀的事实。这一点上,临渊欠她一个很大的情面。现在我该问的已经问完了,对这个和临渊始终扑朔迷离的情敌已经仁至义尽,接下来该问什么,怎么问,都不是我有兴趣多管的闲事。
我自去寻把椅子坐了,端起临渊剩下的半碗冷酒打算喝来润润喉咙,被他不动声色从手中夺过,换上杯热茶,然后“唔”了一声,轻描淡写续问道:“夜来她——究竟有什么非掩藏不可的秘密,能被拿捏到如此地步?”
“她虽是被迫,也是咎由自取。”
锦澜再开口时,不看临渊,却把一双溃烂红肿的眼睛对上我的,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你可知道,那晚在鹤沼听到的对话,原是她和司宵互相勾结设下的一个局?”
临渊听得云里雾里,疑惑地朝我望过。
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滑落在地,艰难地稳住身形,却还是不慎将手中的茶泼洒出来半杯:“继续说。”
想当初在东粼城做小侍婢的时候,锦澜和夜来两个好得比亲姐妹还胜三分,眼下却恨不能将对方扒皮拆骨才甘心。但我已不是当初那个时时懵懂犯蠢的笨狐狸,并没觉出多少意外。
这段日子以来诸般经历,也略知晓了一些世情,才明白她们的姐妹情看似亲厚,实则漏洞百出。锦澜对夜来好得那么刻意,无非因为夜来是当时唯一最有资格接近临渊的女人。女人如果很爱一个人,就会愿意和情敌做朋友。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潜藏敌意和窥探的亲近,只不过试图在那女人身上寻找所爱之人的蛛丝马迹。
每种灵兽,都有属于他们独一无二的秘密。或者也可以说,一种无可比拟且从不外传的技艺,这是保证族群能在任何险恶环境中,尽量繁衍生存下去的关键。东海鲛人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精妙的嗓子。除了对月吟歌惑人心神,还能够模仿任何人的声音,天衣无缝,再高深的耳识也无法分辨。唯一的破绽只是时间不能持续太长,否则会间歇性地咳嗽。
难怪,那晚蹲在海藻丛里,听见的临渊的话音,虽殊无二致,但时不时爆发出压抑的咳嗽声。在那之前,他没有显露过任何身体不适的迹象。想也知道,两万多年修行的应龙,怎么可能轻易被风寒所染。我却那么大意,一点都不怀疑地被骗入局中。
夜来指使不起眼的小蚌婢监视着我在上元宫的一举一动,任何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于是能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指使几个嚼舌龟仆“不早不晚”地从我窗下路过,留下数句闲言碎语,将我引到鹤沼。然后让司宵冒充临渊说,他要娶我不过是为了能进涂山替离珠姑娘报仇。
离珠这名字相当耳熟,我苦思冥想,终于从遥远的记忆尽头寻出端倪:在被千年劫劈散的那艘大船上,临渊告诉过我,离珠是烛龙夫妇唯一的女儿,他名义上的妹妹,只惜红颜早逝。可是离珠的死,跟涂山又有什么关系?
不待追问,锦澜犀利地直视我:“结果你果然听进去了,不过一夜之间就被气跑。其实你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君上吧?才会那么容易觉得自尊受挫,什么都不顾地一走了之……”
我心头茫茫地,扯出个笑来,笑得十分没有底气。这不是一种傲慢,只是悲观。我只是一只天生没有九尾的涂山狐。
临渊端起瓦钵就把剩下的河水朝她劈头盖脸全泼了下来。锦澜一沾水就化出鱼形,整个瘫软在地,双目紧闭。
“等着你啰唆太多,还是本座自己来看。”
鲤鱼的元丹被取出,悬浮于临渊掌中,散发淡淡腥香之气,如龙涎麝腺,令人微生排斥却忍不住被吸引。
光芒忽转,一团浓稠的白雾聚拢又散去,茅屋陋室换过另一番光景。
临渊取出锦澜元丹,携了我的神志一并潜入锦澜灵窍之中。他做事一向这么性情中人,出手一针见血斩草除根。元丹为控,无论锦澜心思有多少曲折,都如画卷摊开,一览无余。
流水乱石中有浮光成亭、萤火成群,细看之下,青苔遍布的台阶都由玉石琉璃所砌。这么别致风雅的宫室御园,除了大祭司所居的龙绡宫,再寻不出第二处。
亭中锦衣美人,娴然静坐,手中化出无形之梭,素手拈来月光织就鲛绡,纱影重重,围着亭阁飘荡,十分缭乱人眼。
披盔戴甲的身影从月门缓步踱出,摆动鱼尾拾级而上,脊背挺得笔直,身姿却略显蹒跚,似乎带着很重的伤病。来者正是替夜来硬接下魔君致命重击的司宵。原来他受伤落入海中后,造化恁地深厚,竟然没有一命呜呼。
司宵一路步履虚浮游至亭中,声音微微颤抖,一如既往地饱蘸深情:“夜来……”
锦衣美人抬起头,手中织梭化作玉簪,插进发髻中。
四目相对,呼吸声一急促,一安详。
夜来翦水双瞳中一片空蒙,半分波澜不兴:“你醒了?既能下地行走,过不了多久就可复原如初。”
“我来,不是要讨论我身上的伤。就算为你粉身碎骨,又有什么要紧?”
“不讨论这个,那就回去吧!我没什么话想跟你说,你如今的身份,也不便在我宫里逗留,让人看见,又要节外生枝。”
“你怕什么?怕琰融那老东西不高兴?原来宫里传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打算嫁给他?他不配!”
夜来转回身来,眸中流露一闪而逝的恨意:“是!我是答应嫁给他,你嚷嚷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质问?他是龙王,如今大权在握,整片东海都落在他手里,我区区一个鲛女,就算千不甘万不愿又能如何?今时今日的结果,不正是拜你一手所赐?他不配,你配吗?先背叛我的人,是你。”
司宵被那最后一句诘问狠狠击中,捂着胸口靠在亭柱上,脸上都是痛苦神色:“你都知道了?我……我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这话该我说才对。原本撺掇锦澜去她姐姐那儿偷狐狸毛,只不过为了使涂山也蹚到这浑水里,好让那贱人早日离了君上身边。至于勾引延维嫁进西海,再把化龙的事闹到东皇面前,她没有这个脑子,是你背着我私下调唆的不是?你若不肯认,不如当面对质?”
夜来口齿森冷,边说边把石凳后面一个海牙荆条编制的笼子丢出来,狠狠甩在司宵脚下。关在笼中的红鲤鱼受到不轻的撞击,险些被笼子上锋利的长刺贯穿鱼身,惊恐地吐出一大串泡泡。
那就是被打回原形的锦澜。她沦为阶下囚后的遭遇,存于灵识深处,化作我和临渊如今历历在目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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