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很是纳罕,完全不能苟同。上神的境界实在难以理解,清静无为也不是这么个无为法。
“我虽没什么出息,法力也低微,但若涂山有难,一定会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子民。正因为没有通天的本事能遍识周天物事、预见宿世因果,才有勇气在自己的遭遇里见招拆招,而不是被想象中的苦难困住脚步。”
原以为按龙君语不气人死不休的性子,定要当作个笑话指着我捧腹轻嘲一番。
然而这次并没有。他只是温和地望着我笑笑:“你一向如此。”
一路上被排揎惯了,冷不丁被认同一回,顿感尤其别扭,积攒了好久的饱嗝终于一个没摁住,忽忽悠悠冒了出来。
半晚闲谈就这么没头没尾地草草结束,我扒拉出一堆落叶胡乱睡下,龙君负手立于风露中宵,不知在想些什么。越过他清削的肩头,只见天际压着一团团暗灰的云,像一头没精打采的巨兽,背向西边,望着更加虚无缥缈之处。
第二天清晨,龙君调转方向,携我往东折返而行。虽没做任何解释,但估摸是改了主意,要回东海践行与太玄的约定。
暮春花残,谷雨将过。日夜兼程奔波了近月余,终于抵达一处烟波浩渺的水域。
云梦大泽在凡间被称为“八荒之地”,是八荒海疆独有的物华天宝之处,通常指的四海之外或方外,神秘而邈远,常人难以触及,绝非寻常江河湖泊可比。
父兄连摩云池都不让我靠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浩瀚无垠的水泽。潮汐温柔漫卷,湿润的长风浩荡缠绵,带着潮湿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忍不住心生酸楚。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大概还是源自没见过世面。
我小心地探出爪爪踩进水里,浅波清凉,沙砾绵软,刚漫过三寸高低。低下头轻舔一口,惊喜地叫出声来,竟是淡水。云梦泽虽与东海一脉相连,水却甘润得很,并无半点咸涩。
龙君慢悠悠在岸边踏沙踱步,氤氲的水雾似云烟缥缈,缭绕在翩飞的襟袍间,衣带当风飘飘洒洒,更添仙风道骨。
他回眸一笑,“你不是说,向来很怕水吗?”
山林走兽不会浮水,也是狐之常情。乍见这么大这么大的一片汪洋,顿时激起豪情万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狐!”
前方挺拔秀颀的背影突然顿住,龙君伸手揉了揉眉心,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本来打算去附近寻个渔村买条船,先到忘归涯适应一下。看来是不必了!”
狐狸四爪从未离开过岩石和泥土,固然修为再差的灵狐也不可能溺水而亡,但淹不死和以四肢为鳍在水中代步,完完全全是两回事。尤其像我这样从小到大不被允许靠近水泽的笨狐狸,对水的恐惧早已被吓唬得根深蒂固。在那些反反复复耳提面命的告诫里,海就是危险的代名词。
我哆嗦着赶紧跑回干燥滩涂,甩干湿淋淋的四爪,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委婉向龙君提出,船还是要的。小濯怡情,大濯要命,万一不幸成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只被水吓死的涂山狐,谁去给龙君守丹炉呢?
云梦泽南接玄黄大陆,绕过羡鱼川,延生出一脉支流,通往凡间一处名唤“珠涯岛”的所在。那支流与羡鱼川之间,隔着一面海天相接的仙障为屏,凡人肉眼难见,远看去便以为是绵延的陡峭山崖,往往绕船行之。
顺着蜿蜒滩涂驾云而起,一炷香时辰便到了珠涯岛上的渔村。秋浦村地方不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与外界甚少往来,也极难见到陌生来客。龙君生得貌美,冠履衣饰皆华贵不凡,又是初来乍到,难免被人多看两眼。沿途身上落满各种缠绵眼风,真是男妒女羡,就差没捧出大筐的鱼虾螃蟹往他身上倒。我想那大概是因为龙君此次入村并未乘坐车辇的缘故,实在没有容器可以盛下那么多倾慕的赠礼。
他似乎很享受四面八方驻足惊叹的目光,心情舒畅,连砍价也砍得风生水起舌灿莲花。享受了那么多惬意的仰慕,也时刻不忘多占便宜少吃亏,千真万确是条小气的龙。托赖村长牵线作保,龙君最后以极低的价格向一户渔民家买下了村里最大最坚固的一艘渔船,船身宽约四丈,内舱分上下两层,价值珠铭两枚、合币三只。
白纸黑字画押落契,他径自举步登船,晃荡着哗啦作响的钱袋子,连解释带炫耀地掰扯给我听:所谓珠铭,乃是一种极为稀有的金色珍珠,颗颗圆润剔透、大小均等,只有万丈深海的一种五色蚌才能孕化。因为罕见且难以采集,水族们每月一次的海市大集也使用已含有那种珍珠的活贝,海陆通用,称为合币。
坐拥东海龙宫,随身带着那么一大兜子珠铭,却要和辛苦打鱼为生的村民压价。我恍然大悟,锱铢必较这个词,想必就是为他而生。
然而我还是太过天真,他斤斤计较的对象,并不仅限于渔民。龙君指间光芒一弹,化出套茶几座椅,施施然落了座,又掏出那张买卖文书来,捉过我一只前爪,啪嗒按下了爪印,梅花篆一般落在船契右下方。
他交叠着一双长腿,斜倚在靠背上舒展筋骨,顺带指点江山:“本座同渔民讲价讲得辛苦,却并非图个给自己省钱,乃是为幼棠你考虑——这船是因你而买的,珠铭与合币就挂在账上算你先欠着,月利三分息,合贝叶钱九十枚。龙宫最末一等的小仆,月例是三十枚贝叶钱。本座宽宏大方,暂也不着急用钱,来日方长,你就安下心来慢慢还吧!”
我顿时傻了眼,一颗受惊过度的心吓得都快要蹦出嗓子,无论如何是安不下来,费劲地吞吞吐吐辩解:“……话……也不能这么说……”
“不这么说要怎么说,本座是龙,渡海还需要船吗?不是为你买的是为谁?你若觉得太贵,立刻回去把船退了也不是不成。”
“龙君既能纵横海疆,或许……可以驮着捎带我一程……那个,避水诀我还是会念的……”
“你念个避水诀把水都隔开了,本座还怎么游?堂堂东海龙君,被人看见驮着只狐狸东游西荡成什么样子?难道把本座当成是你的坐骑?异想天开也要有个限度。”
话说到如此份上,巨额债务已成定局。我渐渐寻摸出个规律来,每发现一项龙君的爱好,必然要被坑一回。说好的宽宏大方究竟在哪里?如果有的话,这个下限恐怕比茫茫东海还要深几分。遇上条兴趣广泛到连放高利贷都轻车熟路的龙,我也是醉得不轻。
凡间有句话: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命运这东西,能认下一回,就能再认一回。反正我也说不过他,扒拉着爪爪算了半天,越发算不清究竟要在龙宫做多久炼丹小童才够还清买船的账,月滚三分利,真是令人痛彻心扉、长歌当哭。
然而哭也很消耗精力,在龙君身边蹉跎这些日子,我对悲剧的耐受力有了飞跃式的提高,已经轻易哭不出来,拿泣泪明珠抵债的良好愿望顿成泡影。
龙君交代完债务,开始悠闲地对夜色自斟自饮。他优雅地托起茶盏轻抿一口,澄碧茶汤中荡漾着一轮初升的新月照影。
踮起爪尖扒着船舷往外望去,一时觉得胸臆都为之清舒空净。
海上生明月,原是这样浩大宁静的盛景。
月色迷离,水面腾起的薄雾柔白轻软,始终凝聚不化。他放下茶盏,指着明月外环绕的一圈琥珀色辉光,告诉我说,那就是月珥。
云梦泽如此广袤无垠,一眼望不到边,除了水还是水。果然轻舟在手,别无所求。我晕陶陶绕着舢板转了一圈,好奇地左顾右盼。刚自在了没多久,那眩晕的窒闷越发加深,胸中耐不住阵阵翻腾,开始从船头吐到船尾,最后被龙君拎起来趴在椅子上奄奄一息。
“狐狸也会晕船,果然还是修为太差。”
龙君摇头叹息,一副操碎了心的无奈模样,从腰间香囊中取出颗带着松柏冷香的褐色丸药来,托在掌心伸到我面前。
“把这个服下,会好受些。”
一朝被蛇咬,不对,被龙咬,步步都不敢再掉以轻心。犹豫了片刻,苦着一张脸哼唧:“这药……多少钱?”
他微微一愣,随即轻笑起来,眼睛在月色水波的映照下澄澈明亮,似盛满了潋滟星光。
“本来没打算收药钱,你既然这么上道……”
“别别别……小狐就随便问问,龙君宽宏大方,不必当真……”
舌尖轻巧一卷,就着他的手将那丹丸吞入腹中,呼吸逐渐顺畅,忽听得潺潺流水声里隐约飘出一段哼吟,时远时近,虽没什么曲调,却异常空幽,极是清婉动人。
我支起脑袋茫然四顾:“谁在唱歌?”
“东海鲛人。我们快到忘归涯了。”
第十三章 平地劫波
在外流离千载,此番得以重归故里,龙君却并未显出多少应有的轻松愉悦。
清风将垂落颊边的两缕长长鬓发吹起,和着鲛人起落的歌声,龙君简短地回答了我的疑问,东海并非他的故乡。
龙君身世伶仃,无父无母,最初不知是如何被遗落在云梦泽羡鱼川的一枚龙蛋。这枚孤零零的蛋在川泽绝崖间躺了好几千年,无人孵化,裹满厚重青苔,落魄得跟块顽石差不多,过往鱼虾游累了都会一屁股坐上去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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