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情懒得和她啰嗦,起身从宏伟的建筑里挣了出来。
一道白光落在榻前,昭质撑起身看她,神果真是不老的,二十五年前自己和她看上去一样大,二十五年后菱花镜里的自己已现老态,而她却依旧秀色可餐。
她不由泄气,“那个渊海君生得如何?”
长情想了想道:“不错。”
昭质双眼放光,“比澡雪怎么样?”
长情没好说,水中的精魅根本就不是凡人能比的。那个年轻的遣唐使虽然已属人中极品,但同渊海君比起来,可能差了十个引商。
为了不打击昭质的信心,她只得说不相上下。毕竟几十年老友,让遍游花丛的人知道她的那些花不过如此,会浇灭她继续游戏人间的兴趣。人的一辈子太短暂了,大唐民风开放,得快乐时且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长情开始盘算,“神龙的道场在凶犁丘,从长安过去有段距离。我人不在,先用神力固定龙脉,应该出不了岔子的。”她站在澄澈的天宇下结印,此时天已大亮,但那种有形的、丝缎一样的银光丝毫不受天色的影响,从她指尖源源不断地输出,笊篱一样扣住了重重宫阙。
昭质在一旁看着,早就见怪不怪了,只说:“快去快回,你不在宫里,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长情并不认为她这话有多少真实性,明明夜夜笙歌,哪里就缺她了。不过她还是应了,“至多三五天,一定回来。”
神不像人,不受肉身的束缚,他们可以化作流光来去自如。昭质看着她消失在天际,掖着袖子嗤笑:“分明老树开花,还不承认。”
她们相识虽只有二十多年,这里面大半时间长情又在睡觉,但昭质认为女人的天性是共通的。长情这样的神祗,也有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为什么要解开结界?还不是方便人家自由行走,走出渊海,到她身边来么。
***
长情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昨夜走下龙首原都算长途了,现在御风,看着山峦在脚下飞速倒退,间关千里直达凶犁之丘,可说是降世以来从未有过的创举。
神龙庚辰,主宰云雨雷霆、沟渎河川。长情多年前曾和他赴过同一个众神宴,当时远远一瞥,连话都没说上。这次冒昧前来,她不确定胜算有多少,如果硬要套近乎,只好胡扯大家都和龙沾边,勉强算远亲。曾经骁勇的大神,一战成名后就下野了,据说如今钢火退了不少,好好央求一番,也许可以网开一面吧!
按下云头,凶犁之丘地势很高,景致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身在九州时,觉得大唐盛世已是极致,但离开那片土地,方知不过沧海一粟罢了,这大荒的边缘,才是真正的无穷无极。
青草漫坡,气候适宜,她站在平原上向东北眺望,凶犁的半截山体离天只有一线之遥。云层是灰色的,似乎聚集了许多水气,随时会落下一场豪雨来。
掌管水泽就是这样,神之所在,特征愈发比别处明显。她走了一程,离山脚还有不近的距离,大雨果然泼天而下了。草底的水珠被激起,和雨水呈冲撞之势,仿佛天与地的一场交锋。长情被雨水浇得睁不开眼,朦胧间见有人执着一柄红伞,从百步远的地方缓缓而来。
漫无边际的青绿原野上乍然出现一抹红色,看上去既惊艳又诡异。长情抬手遮眉,那个人走得很慢,她等了半晌不见他发话,便扬声问:“来者何人?”
撑伞的人终于到了面前,上下打量她,“应该是我问来者何人,上我凶犁之丘有何贵干?”
长情很快明白过来,这人应该就是庚辰。
她仰面看,大神眼睫鲜浓,眉心火纹昭彰。手里的那把伞一点没有要借她避雨的意思,反而伞骨正对着她的脑门,上面的雨水聚成一线,滔滔泄在了她头顶上。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抹了把脸向他拱手,“尊驾可是龙神庚辰?”
眼前人面无表情,“你是何人?”
说实话这位上神很没有礼貌,但长情也能理解,一般著有战功的都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谁让人家是靠真本事吃饭的。
她又抹了把脸,“在下是龙首原看守龙脉的,叫宋长情。”多可悲,正统大神面前,她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是神。
庚辰听后思量了下,“龙源上神?”
“不敢不敢……”长情连连摆手,“尊神面前不敢提‘上神’二字。”
庚辰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道友不远万里来我凶犁丘,必定有要事吧!我这地方偏远,道友可别说是来踏青的。”
长情说不是,“我此来确实有事相求……”
“喝酒吗?”他突然问,“要不要边喝边说?”
长情被这没完没了的雨浇得两腿发软,提起酒就觉得顶嗓子,“不了,我酒量不佳,多谢美意。”她搓了搓手,“我此来……”
“道友冷吗?”这位大神又发现了不妥,扬袖一挥,天上的雨顿时停了,他拱了下眉,“对不住,我这里的无根水,连避水珠都不起作用。好了,道友现在可以说了。”
长情再三被打断,简直没了脾气,确定他不会再开口,才小心翼翼说明了来意,“龙首原北隅有个渊潭,五百年前道友施了一道结界,不令水族登岸。五百年过去了,渊底的水精们都快长毛了,着实可怜得很。因此我特来讨个人情,想央求道友,可否把那道结界给撤了?”
第6章
“撤了?”龙神庚辰的表情似乎很惊讶,“本座既然画了结界,自然有画的道理。自己亲手画上,再自己亲手撤了,道友,你有点强人所难啊。”
其实也不无道理,人家是正统的大神,打破自己的规矩是件很失格的事。越是地位高,越是好面子。几百年了,没去特地加固一番就已经很不错了,凭什么说撤就撤?
长情的挫败感从脚底一直升到了头顶,但是为了渊潭里的少年,她还是决定继续游说,“人做错了事,总要给他改正的机会,何况渊中没有大奸大恶的水族,都是些小鱼小虾,连蛇都没看见一条。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嘛,有些让道友大动肝火的事,隔个几百年回看,根本就不值一提。道友很久没有去过九州了吧?要是有空,上我那里坐坐?我让皇帝设宴款待你可好啊?”
庚辰显然对这种小贿赂不感兴趣,他熄下伞,用力甩了几下,甩得水珠飞窜,一面穷极无聊地瞥她,“如果本座没料错,渊潭里的某只鱼虾肯定和道友有匪浅的关系,否则道友身为上神,不会平白无故跑到我凶犁丘来说情。”
长情张了张嘴,“道友真是……料事如神。里面有我几百年前救过的一条鱼,我不忍心看他永世受困,所以特来求道友网开一面。”
如此听来还像句话,庚辰点了点头,“本座喜欢和老实人打交道,剖白一番就显得有诚意多了。”
长情顿时看见了希望,“那么道友,可否成全在下的心愿?”
庚辰说可以是可以,“但在此之前,道友得帮本座一个小忙。”
大神的小忙,恐怕再小也小不到哪里去。长情战战兢兢说:“在下虽然号称龙源上神,但也才千年道行而已。秦汉前的龙脉不是我看的,我是继任。上神差遣,我定然尽心竭力完成,只是我能力有限,恐怕有负上神所托。”
庚辰枯着眉头打量她,“本座不太欣赏还没办事,就先说推搪话的人。道友好歹也是上神,那点小事,难不倒道友的。”
长情啊了声,“如此甚好,究竟是什么事,道友请讲。”
龙神庚辰笑了笑,“万年之前的涿鹿之战时,本座打得忘我,遗失了一串铜铃。那铜铃对本座很重要,本座一直在找寻,直到三日前才得到它的消息。原本应当我亲自寻回的,但这段时间忙于治水,实在抽不开身,不知道友可愿为本座跑一趟,替我取回那串铃铛?”
长情因为在人间混得久了,有时候思想不太纯洁,龙神说起铃铛,她就想起了缅铃。那种东西后宫不少,昭质枕头底下就有,和角先生一同并称二宝……偷偷觑他一眼,自觉已经明白了,拱手道:“道友如此看得起我,实在令我受宠若惊。但不知这铃铛现在何处啊?”
庚辰抬手往东一指,“淮水龟山脚下,悬于两洞之间。道友去吧,取回来我就撤了渊潭的结界,放那条小鱼上岸与你团聚。”
长情尴尬地唉了声,“尊神误会了,不是团聚,是还他自由而已。那我现在就去了,尊神等我的好消息。”
她御风而起,临走低头往下看了眼,庚辰正仰首目送她,视线相撞,还十分和蔼地挥了挥手。
其实龙神人不错,长情边飞边想,除了爱插嘴,也没什么大架子。等价交易毫不含糊,比那些说着场面话,却让你知难而退的人强多了。
无论如何,渊海君上岸有望了。庚辰是远古时期的战神,他划下的结界,这世上也许除了天帝少苍,没有人能解得开。水族修炼成人形,总要出水吹吹风,晒晒太阳的。水下没有他喜欢的姑娘,等以后能够四处走动了,也许会遇上真正合适的人。
这么思量着,长情就很高兴,所以渊海君说五百年前是她救了他,现在一想可能是真的。她确实喜欢闲操心,自觉对别人好,自告奋勇就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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