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因她的话欢喜起来,每一寸眼波都在发光,灼灼望着她道:“长情是为我才闯下这弥天大祸的,是不是?”
长情迟疑了下,“好像可以这么说。但你万万不要自责,我搅了你的婚事,本想拿这个作为补偿的,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技不如人啊!”
他莞尔,那浅浅的笑如皓婉皎月,和声道:“既然一切因我而起,那你就更应当留在渊海了,外面的事不必过问,我自然为你料理干净。”
长情听完,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淫鱼的口气真不小,我都解决不了的事,你能为我办妥?”说着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过意不去,但凭你的本事,差远了。明天还是让我自己去领罪吧,不要把渊潭牵扯进来。毕竟这里有那么多水族,上天发怒,不是你们这些精魅承受得起的。”
她大义凛然了一通,自顾自爬上床去睡觉了。大概在她看来,所有的伤害在一觉睡醒后都会痊愈吧!
云月静静坐在床前,静静看着她入眠。他曾经无数次在她沉睡时眺望龙首原,但像这样近距离,还是第一次。
今天可能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慌的一天了,万里奔走,去淮水打了一架,身负重伤回来,又惹得天界追杀。以往静默的龙源上神,离开了那个困住她的牢笼,反而变得鲜活起来。祸兮福所倚,若没有这通颠簸,她大约永远不知道自己体内蕴含多大的能力。
但祸事已出了,总要解决,他站起身,慢慢走出了寝殿。
层叠的袍裾拖曳过光洁的玉石路,他行至长廊,负手向上望。天光还未放亮,隔着厚重的水幕,穹隆显出一片深蓝。
声旁响起脚步声,引商挑灯上前来,低声问:“君上,此事当如何处置?”
他语气还是淡淡的,“龙源上神是受人蒙蔽,这笔账不该算在她头上。”
“就怕龙神不是这样认为。”引商道,“当初水患是他奉命平定的,万年来淮水入海,从未间断。如今无支祁重新掌管淮水,他冻结了河流,使内陆水流受堵暴涨,其余三渎也因他受了影响……这次恐怕还是要庚辰出面,龙源上神说受人蒙蔽,交不出那个人,蒙蔽之说就站不住脚。庚辰若要追究,上神只怕难逃罪责。”
他哦了声,“既然如此,那就别出渊海了,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无妨。”
想得倒挺好,引商嗫嚅:“龙首原无人看守,世上的章程就乱了,改朝换代,父子相杀的事会再次发生,君上何忍?”
理论上来说,人间的生死逐鹿都和现在的他不相干,但长情害怕失去存在的价值,那么这事就不得不管。云月略思量了下,“你跑一趟吧,能按就按下。”
引商道是,“君上可要见一见龙神?”
云月哼笑了声,“见他做什么?他将我困在渊底毫不手软,我要是去见他,岂不又要被他追着打?”
引商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拿袖子掩嘴强忍,“庚辰并不知道君上真身……上神那里,可要告知真相?”
云月摇头,“外面一日不太平,就能多留她一日。其实现在的岁月于我来说正好,躲在这里与世无争,什么都不做。不做便不会引发不满,这世上事,一向是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是啊,一件事有正反两面,利益牵扯下各有各的立场。一个决断,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看到过太多的争执和纠葛,逐渐便对某些人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厌倦了。
“君上放心。”引商揖手,“臣知道应当如何处置,外面的血雨腥风传不到渊底来,君上可继续与上神静好。”
云月甚满意,含笑点了点头,“辛苦大禁了。”
引商奉命办事去了,他一个人又站了会儿。天边已看得见晨曦,只是四野被厚重的阴霾笼罩,渊潭上空的那方天被压缩得小了一大半,流云飞浮,像敲在碗底稀碎的鸡蛋清。他震了震衣袖,重新返回内殿,珍珠垂帘后的人还在睡。他凝视她,恍惚想起初见时,她扬眼微笑的样子,算不得绝顶美人,但单是那两道眼神,就迷住了他所有的心神。
世道艰难,要为她撑起一片天来。原来平凡的小情小爱,也有说不尽的千回百转。以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甚至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堕落嗤之以鼻。如今轮到自己了,五百年的三思而行,也没能打消惦念,不管她是什么来历,他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提起袍裾,坐在脚踏上,一手撑着脸颊,一遍复一遍打量她。她不当睡神可惜了,不知梦里见到了什么稀奇的光景,霍地伸出手比了个三,复又重重垂下去,鼾声渐起。
云月轻笑,水下湿气重,虽然为了迎她,他在水府外筑起了一面气墙,但挡不住寒意,渊底依旧冷得彻骨。他垂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又驻足片刻,才挪到重席上看书去了。
一昼夜的奔波拼命,第二天醒来浑身都酸痛。长情睁开眼,撞入视线的是云絮般的帐顶。她愣了片刻,居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了。忙撑起来看,见幽幽珠灯下有白衣公子合眼打盹,纤长工细的手指托着腮,那模样,恐怕宫中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其万分之一的神/韵来。
真是条好看的鱼啊!长情感慨了一番,忽然想起自己的处境,又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搬腿下床,悉索的声响吵醒了他,他起身走过来,轻声道:“时候还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长情咧了咧嘴,“哪里睡得着啊,我正被满世界通缉呢。”说完发现自己霸占了人家的床,把正主儿都欺压到席垫上去了,颇难为情地摸了摸后脖子,“对不住,害你一夜没能好好睡,我起来了,你去床上躺一躺吧。”
她睡过的床,想必还留有她的体温,云月想起这个,心头便一乱。只是不想让她发现他的异样,推说自己常彻夜读书,并不总在床上休息。
她整了整衣衫,看样子要出门,他抬手拦住了她,“外面很危险,不要随意走动为好。”
长情知道他好意想收留她,可是事到如今,谁也帮不了她了。她推开他的手,“我也算有名有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不能一辈子当个罪人。我想好了,去找龙神庚辰,向他道明原委。”
他极力开解她,“可你想过没有,庚辰是否需要你的解释?无支祁已经跑了,他得花力气去捉拿他,你的解释丝毫不能减轻他肩上的担子,反倒有可能让他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这下长情傻了眼,“此话怎讲啊?”
云月道:“你说有人变作龙神的样子,但谁又能证明那个人不是龙神?若有人指控他监守自盗,你这一去,非但不能洗清自己的冤屈,反倒会彻底得罪庚辰。”
长情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还可以发展出无数横生的枝节来,于是捧着脑袋哀嚎:“怎么会这么复杂?那些上神每天都在盘算些什么!”
云月语气平静,仿佛看惯了尔虞我诈,“神界和人界一样,也有猜忌和勾心斗角。不同之处在于神更善伪装,谎言千万年不被识破,假的也变成真的了。”忽然发现长情狐疑地打量自己,忙又堆起了温良的笑,携着她的手道,“你能来我渊底,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既然身在此处,不妨逗留两日,等风波过去了再走,可好?”
第9章
长情很为难,她不想呆在水底,她想正大光明行走在朗日下。可是外面现在到处是天罗地网,凶犁之丘上遇见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果然是庚辰,那么把火引到他身上也无可厚非,万一不是,吃苦受累还要被误解,龙神招谁惹谁了?
看了看云月,他满脸希冀,那种神情让人不忍拒绝。长情挣扎了下,“上去看看可以吗?说不定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呢……何况龙首原无人看守……”
云月缓缓摇头,“外面局势未定,现在出去太冒险。放走无支祁不是小事,绝不可能草草了结,就算天帝不追究,也自然有人一查到底,你还是无法逃脱。听我的,在渊底躲避几日,待风声过了再出去不迟。我已派人严密监视岸上的动静,有什么消息必定第一时间传回来。长情,我不会害你的,难道你信不过我么?”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这让长情觉得不好意思。她不动声色把手抽了出来,讪讪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事情压在心上,终究不能心安理得在你这里避难。况且我也害怕会连累你,你一条小小的淫鱼,经不得那些上神揉搓。”
在她眼里,他终究还是弱。云月笑道:“我这条潆鱼虽不起眼,但懂得为朋友两肋插刀。渊潭虽小,却深不可测,就算他们找来,一时半刻也难以发现你的行踪。退一万步,若是天界打算大肆扫荡渊海,我便带着你离开这里,到天涯海角去。”
长情侧目看他,“鱼小,雄心倒不小,你是打算带着上神私奔啊,真有你的!”
他怔了下,忽然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如果我真的带你私奔,你愿意么?”
长情上下打量他,“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云月没有底气,可她未曾拒绝,是不是说明她愿意?他小心翼翼道:“我等了你五百年,还要怎样证明我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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