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空锈微怔,许久,突然说:“我没有杀她。”
嗯?顼婳终于有些意外了,问:“那她怎么死的?”
水空锈目光下垂,许久才说:“她……心理不正常,更容易在鞭笞中获得快意。平时与座下弟子,也多乐于此道。但当时……刚刚生产不久,与其他人玩得过了火。”
这女人!顼婳的下限都被刷新了:“那她身上的伤痕……都是自己取乐而得?”
水空锈不说话,却是默认了。顼婳还是怀疑:“那死后的呢?”
水空锈这才说:“她死之后,按照宗规,我要为她守孝三年。这些,不过是按她日常习惯罢了。”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微微下垂,睫毛黑如鸦羽,仿佛又忆及旧事。顼婳说:“所以,其实你喜欢她?”否则,一个正常人,对着一具尸体,仍满足她的日常喜好,很难吧?
水空锈却突然烦躁起来:“我恨她!她有什么下场,都是她咎由自取!”只是……也忘不了她。她的烙印就那么印刻在他的余生里。他并不似她的放浪形骸,更没有她的畸形怪癖。
他本应该抹去这个人留在自己身上心上的一切痕迹,正常地开始自己的人生。
他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后来漫漫千年的光阴,他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道侣。
不,为什么要用“再”?
他端起茶盏,慢慢啜饮。原来,千余年的光阴,已经这样过去。
第九十七章 缺不缺德
顼婳觉得很奇怪, 这并不是一个令人喜闻乐见的故事。相反,如果是水空锈杀了水写意,她其实更能接受。她听从天衢子的意见,把水空锈叫来,一方面当然是八卦,另一方面,却是存心羞辱,意在报他乱点鸳鸯之仇。
可故事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的,她问:“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说?让所有人都以为,水空意的死因跟你有关?如果她是跟座下别的弟子在一起才出的事, 那你应该很容易洗清嫌疑才对。”
水空锈看了她一眼,说:“都过去了,有什么可说的?”
顼婳摇摇头, 说:“其实你是不想坏她名声吧?”连向销戈和向南都认为水写意的死是他所为, 更不要说当时九渊仙宗的其他人了。可他偏偏就像是默认,再没开过口。连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没有解释过。
水空锈似乎颇觉好笑:“清名?她哪里还有什么清名。”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以缄默, 全了她最后的体面。
撕开了最后这层遮羞布, 水空锈反而轻松了许多。水写意是他丑陋不愿示人的伤疤,多年以来便是向销戈也不会存心去揭痂。于是他一直藏着捂着,最后真的揭开了,发现也不过如此。
难堪是难堪了一点,但更多的, 只是缅怀。时间真是玄妙,那么多恩怨情仇,最后就剩下了这零星的回忆,离开的人走得干干净净。
他低头饮茶,说:“你还想问什么,赶紧问。”
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顼婳意犹未尽,大呼:“可惜啊可惜!当初你为什么没有用魂皿留下她的魂种呢?如此奇才,本座竟然未能一见!”
水空锈终于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是该留下一粒魂种,让你俩互换心得。那样一来,估计天衢子今日下场才真是令人期待!
这么一想,他竟然也觉出好笑来,随后问:“一见又如何?在天衢子身上试一试?”
弱水中的天衢子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顼婳笑得贱兮兮的:“怎么可能?我家夫君,爱还来不及。打不得的。”
水空锈一身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狂阳肉身什么时候可以恢复?”
顼婳这才正色道:“刀修肉身强悍,需要多些时间孕育,估计还有三五天吧。”
水空锈点点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便离开了。”
顼婳耸耸肩:“本座真是越来越心软了。罢了,你走吧。”
她居然真的这么放过了他,水空锈颇为意外,第一次意识到天衢子那句话并不是随口一说——他说她嘴硬心软。当初被镇入弱水的圣剑,可没有任何心软的地方。
水空锈问:“你真的喜欢天衢子吗?”
顼婳埋头烹茶:“不然你以为呢?如果不是他,你今天踏入画城,还能出得去吗?”
当然出不去,如今的画城,与她融为一体。任你通天修为,一旦踏入,也是生死皆听凭她意。
水空锈说:“喜欢到,让他替你镇守弱水?你可知弱水法阵,会一直消耗修士的修为,直到其神魂俱灭?”这也是他耿耿于怀之处,是以无论如何,不希望天衢子的化身再跟她扯上任何关系。
顼婳说:“我知道啊。可那个时候,我以为要弄他进去,还需再费一番功夫。如果他是个像水宗主你这般的利己者就好了,也许现在我会轻松得多。”
水空锈微怔,顼婳又靠近他,说:“有时候,你会不会也会想,如果水写意没有待你诸般好,只剩下恶心供你仇恨,会更完美一些?”
水空锈没有回答,当然会这样想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想必今天的自己,又会不同。人走出一段仇恨,总是要简单得多。
他沉默,顼婳也没有追问。当年手握圣剑,拼着神魂俱灭也要为自己铺出一条光明道路的少年,多年之后再回首前事,才发现旧人已成灰,眼前空无一物。
顼婳轻声道:“幸好,水空锈,幸好我跟你不同。”
水空锈起身离开了画城,顼婳也站起身来,片刻不停留,直接赶往向家堡。
向家堡,向销戈难得没有在剑庐,他坐在书房,面前堆满各类图纸。顼婳闯进去的时候,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对于她的无礼,早已麻木。
顼婳说:“父亲,女儿又来了!”毫无不请自来的自觉。
向销戈似乎对她的来意并不好奇,反而只是问了一句:“天衢子的孩子,今在何处?”
他只以为像顼婳这般懒散的人,定是将孩子送到融天山了,最有可能是交给了载霜归抚养。但无论如何,总是要问上一问的。
顼婳说:“孩子?在画城啊!早知道父亲大人您想看,就给您抱过来了!”
向销戈心下稍安,对她的态度也略微缓和了一点——总算还晓得自己的孩子自己带。还没有那么不可救药。他问:“孩子叫什么?”
呃……顼婳挥挥手:“有孩子就行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父亲大人,女儿此来,是有事相求的。”
向销戈皱眉:“说。”
顼婳凑过去,问:“如今我的法身已经成为画城,我们得想个办法,用圣剑还是什么,重新镇压弱水,把天衢子给放出来。”
向销戈心下稍安,总算这家伙还记得弱水中的天衢子。他说:“我想过。但是镇守弱水需要活物,你若不在,圣剑无灵,还算是活物吗?”
顼婳也有些苦恼,向销戈却突然道:“这些日子,为父一直在看弱水河口的法阵,倒是琢磨出了一个方法。但是有风险。”
顼婳眨了眨眼睛,向销戈说:“画城已经与你融为一体,如果把整座城池炼化,置入法阵之中,或许可行。”话落,似乎是担心顼婳反对,他补充道,“十万大山灵气充沛,画城山水皆可汲取灵气。一方面,可以用其循环不绝的灵气支持法阵,其次,不朽神木可以穿过法阵,成为联络外界的桥梁。”
他展开一副图纸,上面正是弱水河口和画城图样。他指着双方之间的法阵交融之处,说:“我们把阵心搬到法阵之外,一样可以保证灵气供给。而这里,不朽神木可以做为画城出入之门。所以魔傀甚至不必离开画城,整个画城照样可以居住。”
说完,他抬头看向顼婳,似乎在等她考虑。而顼婳说:“那就试试。”言语之间,极是干脆,并没有犹豫的模样。
向销戈说:“你就这么信任我?”
顼婳说:“那倒不是,坦白说,其实我一点也不相信父亲。我只不过是想让天衢子早点出来罢了。”向销戈眉毛微扬,顼婳笑着道,“从前,我以为最无聊的地方是弱水河口。现在才发现,原来最无聊的地方,是没有了他的人间。”
向销戈微微动容,顼婳又说:“今天我跟水空锈亲密无间地聊了会儿天。然后我就一直想,时间是什么?”
……你怕是对“亲密无间”有什么误会……向销戈问:“那你想明白了吗?时间是什么?”
顼婳说:“时间是谎言。它蒙住你的眼,让你觉得爱还有很多很多,而路还有很长很远。”
向销戈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片刻之后,说:“炼化肉身,痛苦再所难免。这一切你都经历过,为父不必赘言。但这一次,你大可相信,我绝无害你之心。而且,我也必会尽我全力,护你周全。”
顼婳倒是不担心:“一切苦痛,本座都受得住。父亲不必担心。”
向销戈莫名便生出几分满意,说:“回去准备吧。虽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是七成把握还是有的。”
顼婳跳将起来,正要走,向销戈突然说:“你弟弟在外面,上次还问起你。既然来了,跟他打个招呼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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