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仪,如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死在眼前的人是你,你又会怎么样呢?”
那个人把一切看得太通透,通透到近乎无情的地步。
万余年以前,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而时至今日,他似乎知道了长孙仪的答案,可他反而不敢相信这个答案了。
清歌净我。
他还记得莲华当时对他的微笑,还有那个近乎悲悯的眼神,半生修佛,对她不是没有影响的,人世总轮回,爱恨由心起,像她这样无爱无恨,便不受轮回爱恨之苦。
“如霜,你要拉我入凡尘吗?”
是啊。
凭什么有人能生来就通透简单,永远像个神龛一样高高在上,无情无欲无忧无虑呢?
可是……
可是现在,他后悔了。
他后悔了啊。
净从秽出,或许正是因为莲华是秽中唯一之净,她一入世,就引得无数人飞蛾扑火,天下动荡。
净我琴绝俗声律涤荡之下,雷劫中心的长孙仪眉间折痕渐渐散开,神情变得安稳下来。
七娘手中琴弦越拨越紧,几乎勒痛纤纤十指,她睁大双眼,看着毫无损伤的净我琴,心中渐渐冰凉。
“五哥!你还愣着干什么!”一声厉喝,她面无表情地按住琴弦,任凭一双手鲜血横流,溢满裙衫。
看似爽朗的高大中年汉子朗声一笑:“七娘别着急,老酒鬼,咱们会上一会!”
他大掌一挥,指尖便捻起了两只棋子,棋子于指尖信手一弹,瞬时一化十,十化百,百化万千,黑白虚影如流星飞矢,疾向借酒解咒的酒翁。
两枚棋子瞬化百万雄兵,棋绝甫一出手,就是绝招,一招既罢,他还向微笑不动的持帆人笑道:“沐兄,你为何还不动手?”
沐簪雨笑得越发欢快,诡异的声调如同鬼嚎:“百余年相伴,曦光,你真要违抗我不成?”
四肢被透明酒丝拉住,解咒的痛苦肆意席卷,两股力量在几乎被炼成傀儡的身体中拉锯不断,玄曦光却垂眸低眼,一声不吭,似乎没感觉到半点痛苦。
酒翁轻叹一声,沐簪雨这些年,精进不小,又有这么一面旗子在手里,更不好对付,只是这小女娃儿这么有骨气,他不好意思轻易放手。
沐簪雨不动手,为的不单单是于他来说也莫大威胁的雷劫,还有一旁静立不动的蔺如霜,明明看起来苍白病弱,却偏偏给人一种巨大的威胁感。
可是,错过这次机会,下次这奸诈的老酒鬼还有那个与莲华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长孙仪,有这么好对付吗?
“轰隆!”
不知雷劫中心发生了什么,这一道雷的威力似有减弱之意。
沐簪雨遗憾地叹了口气。
“哎呀,”他咯咯笑起来,听着反而有些哭意:“曦光,不是我想杀你,你太不听话,教我伤心呐——”
他一挥帆旗,围绕这旗帜的黑红色雾气骤然荡开,隐隐露出被血色浸透的几叶莲华,冥冥之中咒言轻响,玄曦光眼瞳刹那一片漆黑。
酒翁险险避开了无数黑白虚影,手中连着玄曦光四肢的酒丝中途折断了,咒法来不及解除,他大喝一声“不好”,汗如雨下。
蔺如霜目光放过来,已半掐的指诀犹豫许久,难以抉择。
半空中,清冽低沉的琴声似涟漪一圈圈持续不断地荡开。
就在困兽一般被囚禁在身躯之中的残魂几乎消亡之时,最后一道雷劫落下,即将触碰长孙仪二人时骤然转道,袭向海岸上的沐簪雨!
“轰——”
他急急祭出手中帆旗,银蛇般粗壮雷电劈去连绵不绝的黑红雾气,最终在触碰到旗面之时只剩下手指粗细,闪过一片电花之后悄然散去。
浑身焦黑的巨大蓝龙掉落海中,重化人形,一身肌肤看上去惨不忍睹,像是劈成了焦炭,卷曲的长发也像被烤焦了,在透蓝的海面浮着。
之前雷劫的余势激起了一片水雾,雷劫中心,长孙仪站在海面上,换了身完好的法衣,无奈地把颜近澜捞进了无相扇里。
水雾散去,长孙仪长袖一拂,连接玄曦光四肢的酒丝重新续上,她握着透明的丝线,一步一步迈向半跪在地的玄曦光。
棋绝原本乘着酒翁分神再度出手,两人战得正酣,他和七娘此次和沐簪雨联手,除了欲取真正的召灵幡,还有对付长孙仪。
找上沐簪雨,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沐簪雨手中的召灵幡似有缺陷,而酒翁手中也有一面相似的召灵幡,他和七娘都认为这面可能才是真的,沐簪雨性情怪癖,只有这样的条件才能打动他。
至于长孙仪,那都是沐簪雨顺带的,他们也没想到这两人会恰好在一处。
而又恰好他们有志一同要对付长孙仪和酒翁,这才有了今日的狙杀。
可惜的是,长孙仪避过了这诡异雷劫,本来可是个好时机。
玄曦光眼中覆盖的黑色重新散开,恢复正常,然而由于瞳孔黑色太深,显得眼睛越发黑白分明,几乎像是初诞的稚子。
她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称得上死板的声音慢慢唤道:“陛下,你找到我了。”
一刹那,长孙仪眼中浮起一层朦胧的水光。
暌违已久的主仆二人重新相见,几乎有物是人非之感,彼此负着血海深仇,不敢或忘。
她知道,长孙仪也知道。
沐簪雨不会无缘无故上乐府灭门,他是借着玄曦光对乐府的恨意,让玄曦光和他做了交易,他用玄曦光养就召灵幡的凶性与杀气,用灭门的孽果养成傀儡,要将她炼化成一具无灵无识的凶兵。
只是他没料到,玄曦光心性如此坚定,竟然没有被百余年的杀孽摧垮心智,虽为他所操控,却始终保留着一道信念。
天下至纯至真,才能养就天下至凶至戾,沐簪雨挑选凶兵材料已久,恰在堑渊海外山遇到最佳的材料,出于一时好奇和看戏的心态,他并未将长孙仪杀死,只将主仆二人分离。
沐簪雨一直挂在脸上的诡异笑容渐渐消失。
失败了啊。
长孙仪盛名越烈,他就让玄夜越痛苦。
明明同是国破家亡之人,年龄相类,相貌皆不俗,却一个在天,享无上荣光,身份高贵;一个在地,只能为他人而活,隐在暗处不得见光。
堑渊堑渊,哈,恰如其分,就是天堑之渊呐。
长孙仪来海外山多少次,他就让长孙仪与她多少次擦肩而过。
玄夜啊玄夜,怎么会有人甘愿只做一道影子呢?
他还是失败了。
蔺如霜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持帆人脸色几近扭曲,却瞬时间感受到了这道目光,这眼神太冷太静,太清太透,似是能看透一切恶意。
蔺如霜收回目光,凶兵难养,却不是养不成,此人玩弄人心,却终究没有看透人心。
要凶兵使灵智空无,必使它受最难以忍受之苦。
对玄曦光来说,长孙仪扬名天下、意气风发不是她的痛苦,而是她的喜乐。
长孙仪的痛苦,才是她的痛苦。
雷劫已散,清歌不必涤净安抚长孙仪,便专心致志应付着弹琴的七娘,原本优雅端庄的女修满身鲜血,指上已露出森森白骨,神色狂乱不平,几乎有入魔之态。
长孙仪蹲下身,摸了摸玄曦光的头,声音哑了哑,却笑了:“曦光,你不乖哦。”
是和沐簪雨一样的话,却分明是不一样的感受。由沐簪雨说来,只是阴风过耳。
玄曦光怔了怔,不解其意,只看着长孙仪慢慢的哦了一声,说:“陛下,曦光还活着。”
她应着长孙仪的话,活着。
活着!这样的活着!
长孙仪心中一痛,杀意骤起!
要被天道几乎抹灭的意志重重压向沐簪雨,眼见情势急转而下,持帆人当机立断,不管不顾,转身飞速离开。
长孙仪慢慢站直了身躯,冷笑一声。
“哪!里!跑——”
第67章 魔尊
一声“哪里跑”, 喝得人心一颤,沐簪雨面不改色, 召灵幡一动, 招引万千阴兵阻挡长孙仪的追捕。
所谓阴兵, 乃是他以修士元魂炼制的魂傀,借以召灵幡的控制力,将冤魂厉鬼收为己用。
自海面望去,一大团黑压压的怨气缠绕在透明的魂魄上,看起来面目狰狞的鬼魂不染生人气息,百里之内, 一片死寂。
长孙仪冷笑一声。
想跑?哪有那么容易?
长袖一挥, 万法源记飞入上空, 刹那间天地失色, 铅云含怒, 无数金光自凌乱翻动的书页间炸开, 像是又要引动降雷。
古奥、玄秘、又似曾相识的法咒自长孙仪口中吐出, 被清歌一弦激得吐血掉落的七娘瞪大了眼睛, 激烈交战的酒翁和棋绝也停下了动作。
在这样的威压下, 他们只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无形的敬畏感袭上心头。
这就是……驱策令的威力吗?
“阴阳借法……”
被更改顺序的《驱策令》,信口而来, 却有种不容违抗的气势, 长孙仪抬掌, 两指捻合, 无形的灵气大肆涌来,在她指掌间乖乖拢作一团。
“魂兮魄兮,为我所驱!”
弹指一挥,万千阴兵粉碎无形,化作虚无,千里奔袭的沐簪雨喷出一口鲜血,在长孙仪即将捻动第二道法诀时,将召灵幡一挥,阴冷的一击尚未出现,长孙仪已至他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