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一夫关?”话音刚落,便见满屋子议论之声乍起。
“是。”
“大帅!卫家军据守一夫关多年,有地形之利,贸然放弃转去别处,只恐得不偿失啊……”有大将抱拳而起。
周遭众说纷纭,附议声有,反对声亦有,长恭皆仔细皱眉听着。然而当下正在思忖,却忽闻身旁一声清咳。
长青推了轮椅出来,清了清嗓子道:“众位将军,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满室大将在这一声清音之后,倏然一怔,而后竟渐渐停了下来。许是感念卫大将军,眼下但见大将军独子,无一不是睹生者思亡人,哪怕只看在大将军的面上,也当由他一说。
于是长青得了片刻宁静,抬头望向长恭一眼,微微一笑,便顿一顿首道:“长青斗胆,在众位将军面前且谈一点愚见。我私以为,大帅所言,应是眼下唯一生路。”
满室屏息侧耳。
“原由有三。卫家军连日作战,正亟需喘息,若以疲乏之师对抗朝廷精兵悍马,实是不智之举,此为其一。
“一夫关对北乃是天险,对南却无半点优势,朝廷军此行,必然斩断卫家军所有退路,据守一夫关,便同居于井底之境,朝廷军只消围困你我,甚至不必耗费一兵一卒便可手到擒来,此为其二。
“鄞城原是前赵国都,城墙坚固,城中物资补给充裕,可解卫家军军需上的燃眉之急。且前赵被我大齐并吞后,朝廷只留下万余兵马驻守鄞城,若卫家军兵行险招,连夜奇袭拿下鄞城,比之固守一夫关,不知应当省力多少。此为其三。”
长青话毕,便见帐中一阵沉默。
半晌过后,有大将起身抱拳道:“我等皆听大帅指示,请大帅定夺!”
“请大帅定夺!”
一声呼,连声应。
长恭环视一圈帐内,忽便一锤定音:“好!传我令下,三军将士白日整休,酉时集合,漏夜行军,奇袭鄞城!”
“是!——”
第81章 卷十四 奇袭(叁)
二十余年前, 齐与北燕之间有一赵国,赵国国君新丧,诸皇子内斗一片大乱, 齐燕联手伐赵, 竟然生吞了赵国。赵国从此一分为二,七成归了齐境, 旧都鄞城便在这七成领土当中。
鄞城偏居齐境之西北,相距一夫关不远, 当初重整领土时, 先帝料想此处尚有卫家军坐镇, 是故并未留下多少守军。如今卫家军一朝成叛,反倒因这城中守卫羸弱,而捡了个大便宜。
长恭亲率阵前, 连夜快马行军,于天明之际兵临鄞城城下。
鄞城守军始料未及,万余兵力丝毫不足以抵挡,卫家军虽然百里奔袭, 却是毫无疲累之色,长.枪快马,所向披靡, 于是不至正午便已拿下鄞城。
大军驻扎在前赵的旧皇宫中,长恭率了单庭昀并几名将领整编军队、清点物资,到忙完时天已黑透。他匆忙用过几口干粮便赶去偏殿,长青与连笙正在偏殿内等着, 身旁各自坐着墨先生与白先生,见是长恭来了,几人忙起身迎出来。
“已忙完了?”长青笑问。
“还行,略收整了一番。”长恭一面答,倏忽又瞥了他身后的连笙一眼,只道,“要你们久等了,我来领你们前往居所。”
他说着便去接过连笙手中轮椅,连笙也不多话,顺势让到一旁。
长恭于是领着他们离了偏殿,行过两道宫门,拐了几道弯行至一处小院子前。一间四合小院,整座赵皇宫虽荒了,但于这院子却还不见过多败色,绕着墙根一圈种的修竹尚在,间了两棵松柏,皆是常青。此地虽居赵宫显眼处,然外头错落几条小路,倒显得院子分外清静,确是个上好的居所。
“这样别致的院子……”
“是单将军独独留下的。”长恭道,“安排居所时甫一见这院子,便自作主张留了,回来才报与我,请让你们几人来住。听闻是前赵皇帝一位宠妃,李氏的寝居,院中一并五间房,你们四人各一间。”
他说着又推了轮椅向其中一间屋子行去:“主位留与兄长,一并去看看吧。”
于是连笙几人也跟在后头,往那屋子里走。
长恭一面走,一面侧首交代他们这处院子的安排,然而进了屋忽一抬头,尚还挂在嘴边的半句话却蓦地顿住了。
连笙正倾耳仔细听着,却见他倏忽脚步一停,整个人怔在原地,话也没能说完,于是不由疑窦心起。顺着他怔怔然的目光往前望去,才知他是盯着墙面正中一幅浮雕愣了神。
然而她只一见这浮雕,却也勘勘呆立了不动。
那浮雕云卷鹰龙,分外眼熟。
当日赵国国破,赵皇宫里一应值钱物什,但凡搬得动的,皆早被搬了个空,唯有这些镂刻于墙面的浮雕,抠不了也拿不走,多少还留了一些,没被一把火烧尽。
眼前这面浮雕,鹰眸锐利,龙眼怒目,一击长空,一腾九霄,交缠于祥云之中,如双鹤比翼而飞,如日月交映,彼此相辉。
“这,这是……”连笙一时语塞,觉这浮雕实在眼熟得紧,可脑子里乱糟糟的,竟丝毫也想不起来。
一片静默里,听到身旁长恭缓缓出声:“十余年……我寻了它十余年,却不想竟在这里……”
连笙回眸,便见长恭微微颤抖的手,从心口掏出一枚玉佩——那枚曾在江州江畔给她见过的,他母亲留与他的玉佩。
连笙方才恍然忆起,正是那玉佩上的图案,与赵皇宫中这面浮雕一模一样。
她恍然“啊……”一声,顿悟一般。正感到忽起的一点疑窦有了着落,然而心头却也不知怎的,又隐隐只觉不止是在玉佩上见过。
定还在别处,在哪个别处见过这图案。
于是她皱了眉,问长恭:“这枚玉佩,可否再借我看一看……”
长恭怔怔回眼,半晌方才神思恍惚地点一点头,抬手将玉佩递与她。一旁长青问起玉佩由来,他才像是从神游当中渐渐醒转,遂而放低了嗓子,将庆历二十六年秋夜那场大火,娓娓道与他听。
便在长恭说话的这个当口,连笙接了玉佩,站在一旁仔细揣摩。
她半低着头,将那玉佩托于掌心反复翻看,玉色上乘,羊脂通透,她的指尖摩过上头清晰纹路,神思便同白驹一般飞过。从江州到永安,从将府到军营,一回回一幕幕,倏然闪过,记忆里仿佛一点模糊的影子,渐而清晰,渐而清晰,似乎有根梁木,她坐在梁木上,眼前是房顶,一回头……
“兆惠将军也似你这般看过这枚玉佩……”
长恭忽而一句喃喃自语,连笙猛然抬眼与他四目而对,登时却是清脆的“哗啦”一声,心头那方模糊重影竟如水幕断落,瞬而清明——是兆惠!是她躲在秦汝阳的府上,偷瞧兆惠更衣时见的那幅纹身!
连笙一时茅塞顿开:“我记起来了!还在哪里见过它!”
于是掩也掩不住的满心激动,将她当日所见一五一十道出来。当日秦相府大宴,她去秦汝阳房中寻密道,不想竟会撞见秦汝阳领了兆惠回屋更衣。兆惠无意提起身上有幅不可见人的纹身,连笙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便偷窥了一眼。
当日就觉十分眼熟的纹身,直至今日才是将脑中所有的细碎剪影,连缀成了一片。
长恭母亲的玉佩,兆惠身上的纹身,前赵国旧皇宫里宠妃寝居的浮雕……
长青顿然回头,问墨先生:“这位宠妃李氏,膝下可有子嗣?”
墨先生面含微笑立在他身后,博古通今的墨先生,从来长青问,便有答。仿佛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墨先生目光中竟似流露一抹欣慰之色,微一点头,道:“有。”
“前赵皇妃李氏,膝下育有一子一女,九皇子刘惠,胞妹平硕公主,刘冉。”
话音落,长恭长青登时满面震愕。
不过是改了一个姓氏,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名字。
兆惠。
兆冉。
正在一屋的愕然,鸦雀无声里,长青向连笙抬手:“这枚玉佩,给我看看……”
连笙应声回神,递了玉佩给他。长青接过,握于手中仔细端详一番,片刻过后却蓦地疑了一声。
“兄长有何疑问?”
“这个‘再’字,是你娘的小字?”
长恭摇摇头。
“那可与你娘亲有关?”
“我不知道……”
长青闻言便一抚玉佩:“或许……这枚玉佩,并非是你娘亲之物。”
“兄长此言何意。”
长青便将玉佩掉过头来,面向于他,道:“你且细细瞧这‘再’字,虽是精工细琢,但那顶上一横,收尾处的笔锋与力道,却与底下略有不同,应是两人所刻。若那一横是后添上去的……”
“这不是个‘再’字,是‘冉’字。”
长恭顿然抬首。
“这枚玉佩,也不是我娘的,是萧夫人兆冉的!”
终于此刻,十数年来盘亘在心头的巨大疑团方才水落石出。长恭顿悟一般,不怪那天兆惠见到玉佩的当下,神情清楚可见的古怪,这本就是他极熟悉的玉佩。当年母亲临终交给他的这枚玉佩,是兆冉,是在为他指路兆氏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