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又拍了拍连笙搭在他椅上的一双手。
然而心下忡忡还未及半刻,竟却听到别院里有官兵高呼:“找到了!在这里!——”
长青指尖骤然抖了一下。
连笙见他面上蓦地大骇,即便是再愚钝者,也该感到此事的非比寻常了。虽然有他宽慰之语在先,却仍隐隐约约预见今夜注定平静不得。那位大理寺卿闻声便迅速赶往别院,连笙亦赶紧起身推上长青,往别院里去。
一入院子,便见层层官兵围在自己屋前,屋前空地上,此刻放了一只遮着黑布的四方物什,应是一只盒子之类的。连笙此前从未见过这东西,抬头只听大理寺卿问话:“这是从哪里搜出来的。”
“就在卑职身后这间屋子。”
“这是谁的屋?”
大理寺卿回头来问,连笙只觉极其不对,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是小女子的屋。可是大人,我从未见过……”
“你去掀开那帘子我看。”不等连笙将话说完,大理寺卿便凶神恶煞打断了她的话。
他手中握着尚方剑,连笙也不得不从,虽是满腹狐疑,然也只有上前照做。想来不过掀个帘子而已,应也无甚大碍。只她万万没能想到的,那黑帘一掀,里头竟是一笼子蛇!
连笙两手本能地一抖,可却不是怕它们,而是这笼子蛇,她见过!就在秦汝阳的府上见过!
正是那笼咬伤长恭的蛇!
然而就当此时,最是诡异的一幕却出现了,连笙不怕蛇,但那些蛇却怕她,疯狂瑟缩着往笼中角落挤去。众目睽睽下,多少双眼睛皆盯得一清二楚,蜷成一团的蛇,毫无初一揭幕时的狰狞作态,似乎惧怕至极,仿佛它们认得连笙,仿佛,仿佛连笙便是养蛇之人……
“大人,正是这蛇!当日猎场当中害了先帝的,正是这蛇!”一声惊呼。
“来啊!将这女子拿下!”
话音未落,两旁登时便已冲上来几名大汉,手脚并用将连笙几把按在地上。
“大人!这其中恐有误会!”长青迅速推着轮椅上前,欲要辩驳。
然而再不容他分说些什么,兆忠卿已先行一步调转矛头:“卫长青,你们卫将军府窝藏逆犯,以为就可以逃脱了吗?此蛇之稀有,齐境罕见,如今却在你的府中搜了出来,且你自己瞧瞧,这蛇见到她,分明便是认主!多少双眼睛看着,人赃俱获,你还有何话说!”
“这女子居心至诡,你们卫将军府也难逃干系!”
兆忠卿原本只欲借蛇栽赃,却不想竟然天也助他,看到那蛇群瑟瑟发抖的模样,当场便顺水推舟,坐实了连笙逆谋大罪。
而后明枪暗箭,声声直指卫将军府。
长青一怔。
兆忠卿言之咄咄,跟着大理寺卿亦决然断道:“卫将军府藏匿逆犯,罪同谋逆!传令下去,将阖府上下一并带走!”
“大人!……”
消息传到北境,卫大将军雷霆震怒,当场怒掀了桌子。
第74章 卷十三 逆谋(叁)
与卫将军府被抄、阖府人等皆下狱的消息一并来的, 还有朝廷一道金字牌。
金字牌字书三行,行行铁令,要卫大将军即刻交出兵符, 回京领罪。
“父亲万不可答应!”长恭当下跪地, 跟着帐中一众将领亦是躬膝跪下,“他们抄了卫将军府, 将兄长投狱,就是为了父亲手中兵符, 父亲一旦回京, 便是羊入虎口!”
卫大将军站在一地散乱的案牍前, 渐渐才冷静下来,道:“我又何尝不知此去无回,只是即便如今不答应, 兆惠难道就会甘心放过?往后追逼只将更甚。”
“可父亲若不回去,还可保下兄长暂且无虞,兆将军既要留下兄长做诱饵,便不敢害他性命。反而父亲一旦现身京中, 兄长失了利用的价值,才是要他大难临头!”
长恭不得已,搬出长青来劝他, 跟着身旁一众将领亦纷纷请命:
“大将军,兆惠狗贼忌惮卫家军,若是一步行差踏错,定会将您逼上无路可退、起兵反他的绝境, 只要他还怕这一天,便断不敢动公子的!”
“现下北燕仍未退兵,局势尚不明朗,大将军能拖上一些时日便拖!还望大将军三思!”
“大将军三思!”
“……”
帐中劝阻之声此起彼伏,卫大将军眉心深锁,负手立于帐前,半晌才终于是有些无力地应下:“知道了,起来吧……”
他承认,接到邸报与金字牌的当下,自己着实气极,但他一时冲动,却并非为了交出兵符。无论境况如何凶险,他也一刻不曾想过要交出兵符。只是渐而冷静下后,意识到此番境地已是前所未有的危殆。
先时长青曾经修书与他,信中提及京都异动,他便早早有过准备,知道兆惠是迟早要对卫家下手的,然没料到兆惠此举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卫家世代忠君之门,绝不可将名节毁在他这一辈手里。他与兵符,终有一个要去京中。
兵符不可去,便只有他去。
当场若非长恭与众将士苦劝,只怕自己已然踏上归京之路了。然而眼下虽是一时半会儿被劝下了,却也深知并不长久,兆惠要的,定会想方设法来逼迫自己。
卫大将军看一眼渐而起身的众将士,不由忧虑重重,沉沉叹一口气。
果然两日后,朝廷见无回应,又发了一道金字牌下来,催他回京。
跟着这一道金字牌,便是接连不断的第三道、第四道……愈发愈急,金牌之上用辞,也愈用愈烈,直到第十二道金字牌送抵军中时,上书内容已成了——卫雍抗旨不遵,拥兵不返,视同谋逆,卫家军七万叛军,朝廷将不日出兵,清剿平叛。
卫家军成了叛军!卫雍再如何顾虑,终也是忍不住了。
他急召了长恭与一众将领入营帐,众人甫一入帐中落座,他便将金字牌“啪”地摔到地上:“兆惠铁了心,已容不得你我,我决意已下,明日回京。”
“父亲!”
长恭登时便要起身,然而卫大将军却抬手制住,示意他先莫出声,道:“我知众位怕我此行凶多吉少,是故一直拦着不肯放行,但今日境况已然不同,众位且看金字牌上写的什么。”
于是立时上前一位大将,捡起金字牌,粗粗看了两眼,却是一声惊呼:“谋逆!?”
“不错,谋逆。”
跟着金牌被迅速传阅,帐中众人面上无不露惊诧愤恨之色。
传阅一圈过后,一众人等终于才是止了躁动,静待卫大将军开口。及见帐中一片惴惴然的肃静,卫大将军方才收了金牌,缓缓道:“我要回去,于公于私都将有此一行。
“于私,犬子性命已然岌岌可危。先时兆惠只愿逼我回去,并不愿见卫家军谋反,是故不敢对犬子下手,然而如今你我已然扣上谋逆污名,卫家军未反也已成反。事实既定,犬子之生死,便再无价值。我若不回,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于公,卫家军立军数十年,忠肝义胆,七万将士不能平白担下叛军名头。我知此行十之八.九有去无回,但唯有我回去,方能将罪名洗脱,唯有我死在宫中,卫家军来日才有名由起兵,清君侧。”
他这一番话,话音落,却顿感帐中忽起一片悲凉戚色。
先时尚还愤恨交加的大小将领,在这一席话后,竟然面如菜色,鸦雀无声。帐外士兵演练,刀剑相撞的铿铿锵锵还在不绝于耳,映出帐中却是针落可闻,死寂无比。
卫大将军正坐于前,两手搭在膝上,目视当场。身姿挺拔硬朗,目光坚毅,已然是决意赴死之人。
半晌,“大将军……”有大将开口问,“大将军非去不可?”
“你业已心知,非去不可。”
“那卫家军怎么办,失了主帅,七万将士该当如何!”
卫大将军便将目光沉沉,投向长恭,少年玄甲加身,是可独当一面了。
长恭正忧心凝望于他,忽见他的目光决然期许,向自己投来,双眸四对,便听他庄重肃穆开口道:“我去后,兵符交与卫长恭,我若死在京中,卫家军便以长恭为帅。”
满座皆向长恭望去。
“北中郎将卫长恭!”他喊。
长恭立时起身,单膝跪地:“在。”
“今日本帅当着全军将领之面,将兵符予你。你在一日,卫家军便在一日,卫家军在一日,兵权便不可丢!大齐江山亦不可丢!”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抬手两块青铜虎符。那伏虎背刻铭文,威生四方,左右相合,七万将帅皆听命麾下,长恭一时犹豫不敢接,抬头一声:“父亲……”
却见卫大将军起身行至跟前,拉过他的手,将那虎符郑重交到他的手上。
道:“我此一去,卫家军托付于你,我入宫后,若能洗刷谋逆污名自是最好,但若不能,倘使有朝一日卫家军走投无路,唯有一反才可存活,你,便反吧。此地离荆州不远,荆州豫王辖境,别余王爷皆受困京中,若真到了那一天,或许这位远发荆州的王爷,还可助你一力。”
长恭被他拉起身来。
卫大将军紧紧握住他的两手,将那虎符牢牢合于他的掌心,而后双手略微一抖,只黯然道:“若此行我能换你兄长出来,将他送来军中,若他大难不死,往后的事便拜托你了,照顾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