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抬手拭去她的眼泪,强抑剧痛微微苦笑,道:“你走后,狱卒失职被罚,迁怒于我,于是……”
他闭了口,没再说下去。
那些夹棍铁棒,她还是不听的好。
连笙几乎已要发狂。
这一瞬间,大雪地里立于树下的那位少年,蓦地就闯进了她的脑海里。松般俊逸,修竹之姿,那样清逸的翩翩公子,可他如今成了这副模样!满身污秽倒在阴湿地牢里,苟延残喘。他会变成这样,全是为她,全是因为她!
她猛地抬手扇了自己两巴掌,胸中出离愤怒,感到脑袋“嗡”地炸响,炸得脑袋一片空白。无边无尽的白,唯独只剩了两个字:杀人!
杀了他们!
大不了便是一死,死也要杀了他们!
连笙双目斥血,眼里杀气腾腾,猛然起身便要往牢门口闯。
“你去哪里!”门外单庭昀听见牢中异样动静,一回头,便见连笙盛怒闯出来,忙地拦住她。
“杀人,”连笙两眼空洞一般,目不斜视,“我要杀了那群贱役!”
“你冷静些!”单庭昀一把将她拖回牢中。
连笙还要往外去,单庭昀怒上心头,猛地借力将她推坐在地:“你想做什么!你要杀人,等救出公子,我陪你来杀个痛快!眼下你去杀人?!杀谁!你不要命,还想将公子的命也搭上!?”
连笙被他推得一个不稳,重重跌到地上,又听他声声怒喝,正在咬牙,身后却忽然递来一只手,轻轻覆在她反撑于地的手掌上。
连笙瞬而回眸,便见一双青瞳与她四目而对,柔光缱绻,宽慰她道:“连笙,你杀了人,我的腿也回不来,不必如此……”
他轻轻摇一摇头,冰冷的一只手,握紧了连笙五指:“莫要难过,不必如此。”
连笙一瞬恍惚,终才醒过神来。
方才仿佛魔症一般,直至这一刻,长青握着她的手,柔声劝慰于她,她才终又恢复了些许理智,两眼一热,哭唤一声:“兄长……”
“你快起来,此地久留不得,快带公子离开这里!”不等她话音落,单庭昀又不由分说上前来拉她。
连笙顺从被他拉起。
“救人要紧。”单庭昀再又叮嘱一声。
连笙方才强忍心头悲痛欲绝,抬手抹干泪眼,点头应下。
她与单庭昀合力,将长青放入木桶之中,盖好后又抬上了板车。单庭昀正要返回牢中去替长青,然而正当此时,心头却忽觉一阵奇怪——这牢中怎的一点动静也无?
心上不禁“咯噔”一下。
如此紧要关头,大理寺的守卫却会这般松懈,单庭昀私心里顿感不对劲,于是当场改了主意:“我与你们一道走。”
连笙想也未想,见他提出护送自己出去,自然满口应下。然而单庭昀躲上车,刚被连笙推出牢门口,却见突然齐刷刷围来大把官兵,当场将他们团团围住。
官兵为首一名年轻公子,上前一步笑道:“长恭贤弟,许久不见,难为你一堂堂大将,蹲这粪车了,还请出来吧。”
借了官兵手中火把明光,这年轻公子信步上前,揭下连笙面上不成样子的褐黄皱痕,冷笑道:“连姑娘……”
“兆忠卿。”连笙退后一步。
身后一只桶盖被顶开,单庭昀从中跃出,一剑挡到连笙跟前:“兆公子,你失算了。”
他的长剑明晃晃的,剑尖直指兆忠卿,兆忠卿便退了退,一瞬讶然,而后复又笑道:“单将军。”
“我不想卫长恭竟是如此胆小鼠辈,哪怕兄长就要问斩了也不敢回来,只肯派你替他一趟。”他笑着,“不过嘛,单将军说错话了,我并未失算,眼下不是又得了你与这位连姑娘了?”
他两眼忽忽一斜,瞟向连笙:“有你们三人在手,我又何愁卫长恭不来?”
连笙亲眼见到单庭昀的剑尖一点。
他持剑的手抖过一抖,迅速又把稳了剑,只道:“兆公子的算盘打得倒真如意,只是公子大话说得太早,只怕事后要被打肿脸。”
兆忠卿听罢便是一声嗤笑:“单庭昀,你也不瞧瞧自己周围情势,还觉我说大话,哈……”
他嗤之以鼻,满脸尽是不屑哂笑,单庭昀不禁缓缓撤了一步,紧紧护住身后连笙。连笙捏紧了两手,牢门口地狭,这些持刀持枪的官兵就与他们近在咫尺,片刻若真要动起手来,单庭昀一己之力,全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已然见过兄长的模样,便心知单庭昀再落于他们手里,最后会是何种下场。
连笙心头忽起一腔绝望至极。
皆怪自己莽撞,单庭昀已然有言在先,不可贸然涉险,自己却还报着侥幸一试的念头非来不可。而今好了,中了兆忠卿的套。兆忠卿定是一早便等好了他们,誓要将长恭也赶尽杀绝的。
连笙抬眼,见单庭昀的身影挡在跟前,心里竟乍起一个念头,想不再拖累他。
她心思旦起,便觉喉间发紧,越发得紧。抬手忽而将掌心按在他的背上,悄声道:“杀了我,你逃出去。”
“连姑娘……”
单庭昀猛然回头,有些难以置信,却见连笙极其笃定:“兄长眼下境况,若无人医他,只怕应也命不久矣,我此行是为兄长而来,他未得救,我便不走。与其最后落在他们手里不得善终,不如便由你杀了我。
“我唯有一死,方能教长恭没有负累。”
“连姑娘……”
“动手,杀了我!”
第77章 卷十三 逆谋(陆)
连笙双眦决然, 眼里悲怆决绝之色,仿如海潮汹汹,眨眼便要淹没了单庭昀。
过去他光知这姑娘精怪机敏, 少帅身旁从未有过姑娘家, 却会独独留她在身边,便想她定有诸多过人之处。后因这两日相处, 见她本事非凡,心知实不简单, 及至当下, 方又见她小小女子, 竟胸怀大义,心中更是敬重之情油然而生。
哪里狠得下心来杀她性命。
若今夜真有一死,他定不苟活, 他若要死,也定要那兆忠卿与他们同归于尽。
想着,便又背过头去,再紧了紧手中的剑, 低低道:“你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连笙见他不肯听,正要再行劝他,然而话才起了个口, 却骤然被一声马哨打断了去。
不知何方传来的一声打马哨,哨音透亮,横穿未明暗夜。而后随了这一声哨响,竟然从周围的房顶上、树丛里, 漆黑不见人影的暗处,登时蹿出数十位黑衣人来。
连笙只一怔,谁?
这群黑衣个个持剑,身手奇绝,寥寥数下便抹了大半官兵的脖子。紧接着还未等兆忠卿与余下官兵反应过来,其中几名黑衣便又径直杀至连笙近旁,二话不说抬起长青藏身的木桶,飞身便走。
连笙蓦然愣住,就见为首一位黑衣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跟我走!”
声音低而沉稳,从那蒙面之后传出,虽隔一方黑帕,连笙却也还是刹那便听了出来。她极熟悉的,在将军府的别院里曾听了许久,几乎他咳一声也能分辨——沈璧的声音!
沈璧带了祁山同门来救人,以出其不意迅雷之势杀了外防,几人带上长青便跑,连笙与单庭昀被拉着紧随其后。
道口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辆黑布帷的马车,沈璧指挥几人迅速登车,便一扬马鞭。那马匹立时往前狂奔而去,余下祁山弟子垫后,应付追来的官兵。
连笙尚还惊魂未定,眨眼却已身在马车当中。沈璧跑得远了,方才将鞭子交给身旁弟子驾车,自己则掀了帘,坐回车厢里去。
车中早已守了两位祁山弟子给长青清理伤口,连笙正抱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膝上,两手紧紧攥住他的手,好让他于剧痛之中有个倚靠。一旁的单庭昀小心掀了幕帘张望,提防着追兵突袭。直至见到沈璧入内,几人才瞬而抬头向他望来。
“沈老伯。”连笙唤他一声。
沈璧摘下面上黑帕,遂才于她身旁坐下。
“我没想到,你竟会来。”她侧头望他,满目感激之色。方于临危之际救了她一命,连笙只说不出的谢意,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然而沈璧却摆摆手,低头看向长青的腿,口中只道:“到底还是晚来了一些。我于祁山听闻卫将军府出事,当日便与一众同门下了山,马不停蹄赶来京都,怕的便是有何不测。然而祁山路远,消息到祁山时已是晚了一步,即便我们夙夜兼程,也于昨日才到。来时便见长青将被问斩的布告,于是原定今夜就要动手的,没想到提前去往大理寺踩点,竟会撞见你乔装打扮要去救人,这才改了主意。”
他说时又俯身拿毛巾揩去长青额上疼出的汗。
连笙见他不过匆匆一日,却已是快马轻车,准备周全,不由想到自己冒失莽撞,还险些害了单庭昀与自己一同丢性命,一时又极其赧颜。于是低了头默默不语,半晌才抬起眼来,念他话里提及祁山同门,想那垫后的一众弟子,又有些不放心地问:“我们跑了,那些个弟子们,可会有事?”
沈璧瞄她一眼:“看不起我祁山剑派怎的?”
“没没……”
连笙忙地摇摇头,便见沈璧又兀自笑笑:“你不必担忧,区区几个兵罢了,他们尚还应付得了,只等我们跑远后,他们便撤。我此行来,还有两位祁山长老跟着,断出不了差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