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惠方才瞬而回神,转身命军医来给长恭重新包扎,一面似乎歉疚一般只道自己下手没个轻重,不知他身上有伤。
长恭便轻轻道一句:“一点小伤,不必劳动军医,本无甚大碍的,贴着纱布过几日也就好了。”
说着又不动声色地从兆惠手中将那纱布取回来。
兆惠被他取了纱布,心知这番举动太过莽撞,非但没能坐实卫长恭,反惹一身腥臊,教随行的人皆以为他行为怪诞。面上一时难看,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继而问他:“这些伤是从何而来?”
长恭解释道:“晚辈身作大齐将臣、卫家子弟,深知己身之责任,故而十数年来练功习武,只念有朝一日保家卫国,便不敢有一丝懈怠。”
言辞不卑不亢,兆惠听了却瞬而皱了皱眉,眼神略略一暗。
即便心中仍然觉他可疑至极,但凭这番说辞,他也断言不得他什么。
于是遂也只有竭力压下心中不快,点头称是。
而直至此时此刻,看见兆惠从他衣襟之上收回手去,垂眸附和,长恭方才暗暗松了口气。面上虽然平稳无澜,却也唯有自己心知肚明,刚才的两个瞬间,心下“咚咚咚咚”跳得有多么快,若是兆惠的脸再凑近些,几乎便能清楚听见他紧锣密鼓的心跳声了。
手心里暗暗渗出了汗,长恭努力稳住心神,知道这一关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方于心底生起一丝侥幸来。
昨夜墨先生要离开前,长恭喊住他,请他帮自己一忙,偏正是这一忙,却是要让墨先生再伤自己几道,为的便是挡过兆惠的眼。
兆惠那一掌下手太重,于他胸口留下了一方清晰掌印,片刻难消,他料想兆惠定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若是借故来看,当场就要露陷,为今之计,便只有再添数掌来盖。
墨先生诚不负他所望,指力掌力肘力交错按在他的胸口,竟于一觉过后留下大小新旧皆不一的淤青来。而长恭身上本有两刀陈年旧伤的,昨夜又让墨先生持了剑,深浅剜了几下,便是常年孜孜不倦练功习武的铁证了。
只唯有肩头那块剑伤。
伤口锋利且新,太过显眼,墨先生一时无法。长恭思虑片刻,竟然找出一块带把的铁片,丢进因倒春寒还未来得及撤的暖炉里。炉中炭火眨眼将那铁片烤成一只烙铁,长恭取了拿在手上,示意墨先生:“烫吧。”
烙铁的滋味而今想来还让人头脚发麻,伤口本已疼痛不已,烫红的铁片再一按上,便觉身子登时本能一搐。
不敢喊出声来,便只有死死咬住牙关,忍。十指深深嵌进掌心肉里,牙关欲碎,双眦欲裂,却也只有硬扛着不躲。直到片刻功夫,待那伤口被烫得面目全非后,墨先生方才松开手。
甫一松手,长恭便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满面煞白。
昨夜那一幕幕,想起仍然下意识般感到肩头胸口钻骨的疼。
好在今日总算无虞,用这一出苦肉计,逃过今日一劫,疼也值了。
长恭一面暗自庆幸,一面整理衣裳。被兆惠这样粗鲁一撕,多少也是有些难看,得亏是在营中,左右净是糙老爷们,好歹才免下诸多尴尬。然而他心下一时放松,穿衣时稍不留神,竟然让他贴身带的玉佩从怀中落了出去。
那只在他母亲临死以前,塞到他手中的玉佩。
玉佩眨眼跌落在地,长恭还未来得及去捡,兆惠却已眼疾手快弯腰捡了起来。
心头顿时有些发慌。
只见兆惠方一触及玉佩,脸色便瞬而变了,指尖极微细地一抖,而后小心拾了玉佩,搁在手上,问长恭:“这块玉佩,少将军从何得来?”
长恭心下直觉不对,眼见他又这副反应,定然是认得这块玉佩。
这块玉佩母亲临终特意托付与他的,便绝非寻常物什,但那玉上图腾与字,他却不知究竟何意。眼下兆惠拿着,问他由来,长恭虽是一无所知,但也明白觉出不妙,从何而来自然断不能说。只是玉佩是从自己怀中掉下,被他瞅了个现行,也无余地去否认,便只得硬着头皮反问他:“玉佩有何问题吗?”
兆惠抬眼深深盯了他一眼。
这只玉佩背面一个“再”字,刻痕清晰,于他再清楚不过了。
那一日秦府婚宴,当晚于秦汝阳书房中的谈话,蓦地涌上心头,兆惠心下霎时感到清明无比。当年他与妹妹逃难落于深山,被一亓姓隐居世族所救,妹妹兆冉与那族中一位同年岁的女孩儿交好,这枚玉佩,便是由她赠了亓氏。亓氏一族知晓他二人身世,才落得后来亓氏阖族被屠,然而亓氏屠族,兆冉走时却将它忘了。直到十余年过去,某一天,已是身作河间巡抚夫人的兆冉突然登门,说在跟随夫君萧应文前往江州赈济灾民的路上,看到了路旁施粥的亓氏。他才方知当年那女孩儿并没有死,还嫁给了江州顾家,做了四海镖局的夫人。
那是庆历二十六年。
兆惠的记忆断断续续,却与眼下境况渐而契合,渐而相接。
庆历二十六年,他与秦汝阳伪造密诏,诛杀四海镖局。那场平乱里,江州顾家跑掉的八岁小男孩,同年八岁被卫雍收入膝下的养子卫长恭。前阵子得知卫长恭偷偷摸摸夜探左相府,似在调查秦汝阳,直至此刻,见到他身上的玉佩,终于将所有蛛丝马迹连成了一片——卫长恭,便是顾家遗孤!
兆惠心下震颤无比,面上却势必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非但若无其事,还蔼然笑了一下。
只这笑容落在长恭眼里,倏忽却显阴冷无比。兆惠笑道:“没有问题,只是老夫好玉,见这玉石质地上乘,心生好奇罢了。既是少将军贴身之物,还是该收好些。”
他说着,轻轻将那玉佩按到长恭手心里,一推五指,将他的手合上。
“兆将军……”
“老夫营中尚有一批杂事未处理的,便先行一步了。”
兆惠面带微笑,转身离去。
背影从容,徒留长恭立在原地,却是攥紧了玉佩。
骨子里渗发出的不安之感暗暗汹涌,他抬头望了眼远天,远天阴沉,仿佛憋着一场春雷与骤雨。云层闷闷地压在头顶,教人有些喘不过气来,风乍起,似是要变天了。
第70章 卷十二 天变(贰)
春祭乃是一年中的大事。
古有祭春之俗, 齐自立朝以来,循古法,遵先训, 值当三月, 草木生发,君臣皆移驾行宫, 于上吉日祭天拜五帝,以期是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行宫内建社稷坛, 并于宫外设下猎场, 祭典后便行春猎。
长恭负责宫外守卫, 早早便肃清了闲杂,只待仪典。
当是日,鼓乐齐奏, 弦歌和鸣,长恭守在宫外,听得里头仙乐风飘。炮鸣九响,鼓击三通, 祭司领颂祝文祷词,文武百官分列祭坛两侧,行一跪三叩礼。长恭四品官衔, 尚不必入内,倒也甘愿落了个守门的清闲,只等行宫里头礼成后,皇上与群臣入猎场。
猎场就在行宫后面, 圈了大半的山头与草场,作皇家狩猎之用。
此番春猎,听闻皇上亲自下场,便命众将士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着。长恭带了人正在场外巡视,然而时过晌午,却忽见副将单庭昀匆匆策马奔来,面色惊慌,口中直喊:“少帅,大事不好——”
“出何事了。”
单庭昀气喘吁吁跳下马背,只道:“方才皇上场中围猎,不慎竟被蛇给咬了,现下昏迷不省人事,传兆惠大将军令下,行宫戒严。”
单庭昀话音落,长恭竟莫名感到心头一顿。
也不知怎的,一听见蛇,当即便忆起了左相府里的蛇屋。他迅速下令封锁宫围,不得放一人出行宫,又点了两队卫队搜捕形迹可疑者。安顿好后,自己便飞速上马,策马入宫门待命。
然而方才赶到行宫门外,却忽闻“咣”的一声响,许是自己听岔了,可旋即里头传来太监妇人哀嚎恸哭之声,长恭心下只觉重重一沉。
清晰可闻的哭唤“皇上——”,天子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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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雨绵绵,天阴得散不开,卫将军府门上挂了白联,连着街上家家户户亦是挽联闭户,赌场乐坊皆停业,举国居丧。
卫大将军自军中奔回,甫一抵京便直赴齐皇宫,白日里守于宫中祭吊,直至入夜方回将府。然而才在房中坐了片刻,却听见外头有人轻叩了两声门。
打开门,见是长恭。
“恭儿。”卫大将军瞧着门外的长恭面色凝重,显然腹中有事,便让道,“进来说话。”
长恭应一声,随他进屋。
“我方一回府便来找我,可是有何要事。”卫大将军问,一面示意长恭落座。
长恭于他案前坐下,方才道:“确有一桩要事,想与父亲商议。”
“说来。”
“事关……先帝之死。”
长恭话音刚落,便见卫大将军倏然抬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长恭,问他:“此话何意?”
“恭儿以为,先帝之死,并非意外,却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样一句回答,卫大将军便坐不住了,立时皱了眉从案后起身,坐到长恭近旁来:“你说此话,可有何凭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