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妨,还受得住。”长恭皱了皱眉,“倒是你……”
他话到一半又噤了声,不由抬眼看向周围忙碌的那两位婆子,眸光谨慎。思虑片刻,还是缄下了口。
连笙自然会意,便也不再多话,只于被中蒙着嘴支吾一声:“先请坐吧。”
墨先生扶了长恭坐下,自己并于一旁寻了张空椅落座。白先生衣被染红,只道自己去里间换身干净的,遂也离了屋子,徒留下三个大男人与两位婆子飞快忙碌,几人一时无话。直到那两仆妇收拾妥当,拣了脏衣物与器皿躬身拜辞,方才让墨先生打破沉默:“有劳二位嬷嬷,去时还请将院门一并带上吧。”
“是,墨先生。”
待到屋中闲杂人等悉数走了,墨先生才清了清嗓子,开口询问连笙与长恭今夜之事。
连笙仍将脑袋半埋在被子里,听见墨先生问她,遂才将她如何坠下墙头,又如何躲开府卫遇见秦弘道一事如实说了。
既然眼下人已平安回了府,便也只是说来通禀一声,听见无人怪她,连笙跟着才又轻轻松了口气。半张脸因闷在被中说了许久,也憋得慌,于是小心翼翼将被子往下拉了拉,继而才露出一整颗的小脑袋来。
长恭见她蜷在被中说话,好似小猫一般,两眼倏忽一眨,又将被子拉下了些,一张小脸因闷在被子里而显得红扑扑的,心头忽而一动,觉得有些可爱。这厢白先生已然更衣完毕从里间出来,听见兄长问了几句,知道连笙业已无妨,便也放下心来。
屋内一时悄然无话,都在等着长恭的回答,于是默默然片刻后,他才又端正了颜色,顺着墨先生的话尾,讲起今夜密室当中所见。
秦汝阳房中密室,别余皆可不论,但唯有龙袍与兆惠,却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
堂堂左相,位极人臣,却在家中私藏龙袍,这样当诛九族的杀头大罪,光他一人冒死要受也就罢了,竟会连着兆惠将军也一并卷入。
“秦汝阳对兆惠,竟就如此推心置腹?这样大的秘密也不瞒他。”连笙一时咋舌。
“也未必见得就是秦汝阳一人主张。”长青一语中的,道出一点可以想见的可能来——秦汝阳与兆惠,合谋要反。
话音落,非但连笙,便连墨先生也皱了皱眉。
先是彼此震愕,继而化作满室弥漾的惴惴不安来。
不单是对秦汝阳与兆惠所行之事的不安,更是忧心卫将军府。如今长恭已被盯上,今夜不知还会否留有蛛丝马迹在左相府里,过去暴露的,不过一间蛇屋一樽灵牌,实也算不得什么大秘密,可如今却是一件龙袍。杀头的大事被外人知晓,谅谁也会想要灭口的。
现下他们虽不清楚那黑衣人便是长恭,一时还归安稳,但倘若哪天东窗事发,卫将军府便是首当其冲。
连笙心头紧跟着不寒而栗,一个寒颤,却倏然记起一点怪异来。
她道:“当日在秦汝阳的房梁上,我听他二人谈话,当时不觉奇怪,直到方才兄长一点醒,我才想起,秦汝阳与兆惠说话时的口气,恭敬极了,仿佛兆惠便是他的主子一般。按说他二人平级,又是在私下里,何需要那样谦恭……”
连笙不经意的一语,却于长恭长青的心头皆是一顿。如此说来,如若当年真是秦汝阳下的密令诛杀顾家,莫非指使他的幕后之人,便是兆惠……
外头忽而一声鸡啼,打断了几人思绪,是日长恭便要出发前往行宫了。
勘勘折腾了一宿,无论再有如何想不通的,也该歇了。
连笙因才从昏迷当中醒转,以防不测就留在白先生的房中过夜,墨先生便搀着长恭,与长青一道退出门去。长青回房以前,面色郑重叮嘱长恭万事小心,长恭颔首应下,亦道:“兹事体大,兄长虽居将府,暂且无虞,但也须得多加留意。”
“会的。”
长恭略一欠身,便由墨先生送他回房了。
然而一路行抵他的房中,安置妥当过后,墨先生正要离开,却被长恭轻轻唤住:“墨先生。”
“少将军有何吩咐。”
“明日应有一场恶战,为求自保,长恭想请先生帮我一忙。”
第69章 卷十二 天变(壹)
春祭行宫外, 巡防大营。
长恭正领着副将单庭昀巡视宫围布防,倏忽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卫少将军——”
长恭回头,入眼便见一抹金黄, 天有些阴沉, 半脸假面于周遭的一片暗色里,分外显眼, 长恭心下一沉,果然来了。于是拱手作揖:“兆大将军。”
“兆大将军前来是有何吩咐?”
“无甚紧要的, 不过四处转转而已。”
兆惠答着, 几步行至近前, 就背手立在长恭身侧。
虽然面上不苟言笑,但话里却是有些和气,与他一贯的做派并不十分相同。然越是和气, 却越是诡异。长恭知他此行绝非随意而为,便也起了十二分的戒心应对。
兆惠道:“听闻此次将你调来负责宫外守卫,老夫心中自是欣慰不已,将才难求, 依你如今情势,卫家军后继有人亦是指日可待。但春祭终归乃朝中大事,一应规矩不比军中, 繁琐至极,你初初掌此大任,难免会觉力有不逮之处,我只唯恐布防一事千头万绪, 你一人难以应付,便才想来看看。若有疑难,你可但行问我。”
他话音落,便见长恭倏忽又一颔首:“大将军实乃恪尽职守。此等小事,换做旁人,派个将士前来察看一番便当交差了,独独将军还要亲自跑这一趟。将军之尽心尽责,长恭受教了。”
他仿佛话里有话一般,兆惠眼里遂而忽起一点戏谑,似乎有些挂不住面子,只道:“事关皇上安危,皇上的事,便没有小事。”
“是。将军教训得是。”
长恭半低着头一派谦逊模样,兆惠一时也找不出茬来,便只抬手让他带路,自己要与他一路巡察。于是便令单庭昀从前引着,长恭与兆惠随后并行。
兆惠边走,边不时谈起几句御前防卫的话来,因他手里握着巡防营,于此一折,便多少有些头头是道。只是话过三巡,忽而就说到了长恭身上。兆惠负手立定,道说统领卫队,运筹帷幄是为其一,当机应变以为其二,“却不知卫少将军应变如何……”
而后话音刚落,却忽如其来抬手一掌猛地按向长恭。
长恭下意识便要去挡,然而胳膊方一抬起,神思里却立时反应过来——这一掌须得受下。于是硬生生压下反手的冲动,止住了手,跟着那一掌便重重落到了他的肩上。
肩上昨夜被剑刺伤之处。
登时他便沉闷一声,踉跄退开几步,一个绊子跌坐在地。
“兆大将军!这是作何!……”单庭昀当下便喊出声来,脚下一迈就要去扶长恭。
可不想他的话尾还未道尽,兆惠却会当先一步,抢着上了前。他快步冲上前去将长恭扶起,一面自责不已,道:“实是老夫之过,光只想来试一试你,却不想出手没个力道,定是拍得重了,且让老夫看看伤着没有……”
一面竟然不容长恭分说,当场便撕开了他的衣服。
长恭今日初初抵营,只穿了一身便衣,未着盔甲,于是他两手攥住他衣领,打横了一撕,那衣领便瞬而扯开,当下露出里头铜色肉身来。
在场诸人,无论再如何眼拙也都能够明白瞧出来了,兆惠此举明摆着是故意为之。只他为了什么,一众人等皆是一头雾水。单庭昀当即便要冲上前来,可抬脚将将起了步子,却是足尖一点又瞬而顿住了。
只见长恭暗暗抬了抬手,向他使下一个眼色,示意他不必轻举妄动。
单庭昀大惑不解,愣在原地,就见长恭眼神凛冽,从他身上又转向正在低头的兆惠面上。兆惠的面上,眉尖绞作了一团,定定地盯住长恭不着寸缕的上半身子,目露震愕,一张脸上诧异至极:“这,这是……”
长恭此刻袒胸露腹,劲骨丰肌,平日里被衣物掩盖的,此刻铜肌纵横,就明白展露在外,于白日底下泛着光鉴铜色,一看便知乃是久经磨砺,可那胸口大片大片淤青触目,又生生将人眼球给夺了去。
那些淤青长在他的胸口、腹上,有的成斑,有的成块儿,些许透紫,些许泛黄,且与淤青连成一片的,是各样数也数不尽的大小伤口。新伤旧伤刀伤剑伤,其中业已结疤的,尚在愈合的,横七纵八,教人一时难以分辨。
连着单庭昀与身旁几位将士也是吃了一惊。
兆惠盯向他的肩头,一方纱布盖住的地方,确实有处创伤,正在丝丝渗血。兆惠将军既已做到这个份上,更只有一不做二不休,抬手去揭那白纱:“卫少将军这是怎的了,还伤出血了……”
长恭略别了别头,兆惠话说着,已然揭下那块纱帕子,却见里头血肉绞起,模糊的一团,伤口四围还长着大大小小的水泡——是块烫伤,并非如他想的那样。再看长恭胸前,乱七八糟的淤青四横,根本也看不出来这当中是否还有他的掌印。
“这,怎么会……”
“大将军可看完了?”长恭问他,谦和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