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含笑,一面抬脸望了长恭一眼,长恭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着,他的近旁,卫将军府上那两位黑白门客已然换下先时的络腮胡护卫,站到长青公子身后,而那位护卫,他一眼便觉面熟得紧,正是前些日子刚从刑部大牢逃掉的那名嫌犯,沈璧。
心知肚明,显然是个局了,偏得真就网了兆家公子进套。
他遂向兆惠行了个礼,道:“兆将军,此番看来,二公子必得随住下官,前往刑部走一趟了。”
兆惠将军立时便皱了眉问:“余大人此话何意?”
“二公子所失那只荷包,现下就在我刑部收着,二公子许是不慎,失在谋害太子詹事,韩詹事的现场了。”
话音落,便见兆惠将军神色一顿,双唇紧抿,继而冷脸发黑,愈发的黑。
第41章 卷七 杀宴(伍)
“余尚书要拿人, 空口无凭便要拿吗?”外面日头烫得烧人,席上却是寒成冰窖,兆惠将军双眸睥睨, 透着不容分说的寒光, 半张黄金面具贴在面上,和冰冷面容融成一色。
余大人向前一步, 身板正直,毫无所惧:“怎是空口无凭。在场诸位皆是人证, 兆将军手上这只荷包, 便是物证, 人证物证俱在,下官焉有视而不见的道理。何况,”他转了转身, 面向沈璧,“若就这样置若罔闻,沈先生只怕也不肯答应吧。”
沈先生?哪位沈先生。
席上宾客人等皆顺着余尚书的目光一并望去,便见方才那位半脸络腮胡的护卫一笑, 从围观人群里头站出来,抬起脸道:“尚书大人不愧执掌刑部,当真眼力过人。”
说罢抬手按向面上一揭, 竟将那浓密胡子连根儿给揭了下来,露出一脸傲然正气。
周遭看客们登时起了议论纷纷。
前些日子,案犯沈璧的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小巷,因他所杀太子府詹事, 乃是个朝廷命官,杀人者又长了一身的本事,竟能从插翅难飞的刑部大牢里逃出来,只这两点,街头巷尾便传得绘声绘色,故有不少百姓认得。此刻见他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兆将军府里,更当着刑部尚书的面,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引了满座的低语哗然。
就在这一片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里,突然却听到一人石破天惊般的闷声大喝:“是你!”
兆孝卿从那一片混混沌沌里渐而醒过神来,发觉自己被束手束脚地缚着,还有一位府卫在他身后,捂紧了他的嘴巴,他一面费力挣扎,一面费神回想方才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忽见人群里站出来一个人,揭下胡子竟是当初陋巷之中那名醉汉。他想也不想便吼出声来。
因那府卫捂着他嘴,这吼声生生砍了一半,不算太大,却也引了满座向他看来。
当日白先生给的药,交了连笙下在杯中,连笙趁着冲撞兆孝卿的当下将酒杯换了,兆孝卿再去敬酒,用的便是下了药的杯子。只是兆孝卿饮得不多,故而剂量也并不大,这会儿过了药效,越发的醒了,忆起先时沈璧扮作韩拯诓骗他的事,只觉恼怒不已。气血翻腾上涌,他竟头脑一热当众喊出来:“沈璧!你居心叵测!竟敢假扮韩拯找我索命!”
“兆二公子若是心中无鬼,怕什么索命。”
沈璧向前一步,挺直了身板,松风鹤骨,兆孝卿一时气急接不上话,便听一旁余大人正色道:“沈先生该随本官一道回去了吧。”
“是。逃狱一罪,沈某心甘情愿,随大人回去领罪。”
“好。”余大人笑笑,转回身来,“那兆二公子,还请公子移步刑部,本官有些话要问。”
“余泽南!”
余大人话音未落,猛然便自身后劈来一声连名带姓的怒喝,“你当老夫是死的吗!”
余大人别过头去,兆惠将军面已结冰,双眉紧锁,眸里杀光毕现:“老夫府上,岂还轮得到你撒野!”
铁面杀伐的半面将军,大半辈子屠戮四方,长.枪嗜血,玄甲喋红,从来夷狄见之散胆,虏骑闻之色变,此刻立在堂上怒目威吓,竟然震得四壁皆抖了抖。若是换做寻常小官,现下大约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断不敢言了。长青抬眼望向余大人,尚书大人正拱手而立,沉着面上不动微澜,对着兆惠将军呵斥声威,也只不过行了个礼道:“下官不过秉公办事,还请兆将军见谅。”
当初寄望于这位刑部尚书,而今看来,实乃下对了一步好棋。
长青面上不经意的一抹浮笑,不想却被一直盯着沈璧的兆孝卿倏忽一眼,瞥见了。兆孝卿登时明白过来,那日沈璧缘何得以堂而皇之出现在卫将军府,今天又随了卫长青在此现身,背后种种,岂会无人策应安排,卫长青!是卫长青!
他想明白后,猛然便将矛头直指长青身上:“卫长青!你为何害我!”
这一声怒吼,斩断了兆惠将军与余大人的对峙,兆孝卿从混沌之中醒转,恢复了气力,眨眼竟然挣开府卫,抄出府卫腰上佩刀,杀气腾腾地便冲着长青砍去。
“孝卿!”
“兆孝卿!”
兆忠卿与余大人的话音未落,“锵”的一声,长恭已然拔出佩剑,身影挡在长青跟前,架住兆孝卿挥来的砍刀。
刀在剑上一顿,剑后长恭一双黑眸邃如深海。
“狗野种!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兆孝卿恨红了眼,忽然刀锋一转,对准长恭。
他发了疯般,刀刀乱砍,长恭一面拿剑抵住,一面退向门外。原本围作一团的看客立时呼啦一下散开,唯恐误伤了自己,一旁兆忠卿连忙上前欲要劝架,却就见到长恭倏忽剑身一拍,拍在兆孝卿的腕上。兆孝卿的腕上,登时便血流不止。
这兆孝卿素来放浪形骸,于剑法上,原也不曾好生修习,本就不敌长恭,如今被这一拍,再一见血,只觉手上霎时没了劲力,长刀也跟着落到地上。
“长恭!你来真的!”
兆忠卿原要劝架的,当场改了主意,也抽了剑,朝向长恭迎面刺去。
他这一刺,兆将军府上护卫立时便像得了令般,两队府卫蛇形而入,迅速包抄,将卫家兄弟二人团团围住。
连笙站在长青身后,也顾不得身旁直指自己的刀尖,只揪紧了一颗心,盯着长恭身形飞快,躲避兆忠卿的剑锋。身前长青与墨白皆不动声色,反倒沈璧先按捺不住了:“卫小将军!我来替你!”
长青委实没有料到,沈璧竟会在此时出头,一时不察,竟教他一个飞身加入战局。
然而沈璧甫一入战,便见四周围的长.枪长刀迅速杀来。
长恭一人挑剑,不过他与兆忠卿两人之间较量,沈璧一入战局,即刻便成了群起而攻。场面登时一片混乱,桌椅歪斜,盘盏横飞,墨先生护着长青,白先生只面无表情将连笙挡在身后。四周尽是尖枪利刃,好好一场婚宴,眨眼却成了杀宴。
“兆将军!将军快快下令停手!”余大人厉声正色道。
席前正中,兆惠将军却只背手而立,假面之后一双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所动,听见余大人的喝话,也不恼,也不管,良久,才幽幽吐出一句:“余尚书今日,仍要打算带走小儿吗?”
余大人顿时拧眉一愣。
场上刀剑相斗,只一会儿便成狼藉一片。兆忠卿与长恭缠斗许久,长恭只守不攻,自己却也近不得他身,正在急恼,忽然却觉持剑的手上吃了个痛。
一颗石子破空而来,打飞兆忠卿手中长剑,“噔”地钉到柱上。
伴着一声斩钉截铁,毫无情面的:“兆将军!——”
声如洪钟,场上刀剑一时停了下来,齐齐向门口望去。
门前一道魁梧身影,披甲而立,身后迅速涌出一列亲兵,风驰电掣一般,其中两人飞快挡去长青公子身前,余下兵士银枪一指,严阵以待。这一列亲兵人虽不多,但个个孔武,只看头脚一身戎装,也当知训练有素,兆将军府上府卫与之相较,无异以卵击石,全然不可相提并论。于是十余人当下便制住了场面。
兆惠将军立时皱了皱眉:“卫雍?”
“兆将军今日大喜,这样大动干戈,也不怕冲煞了!”卫大将军大步上前,径直便上到上席,立在兆惠跟前。
“卫雍!你好大的胆子!”兆惠将军横眉怒目,一时竟没沉得住气,“京都重地,你也胆敢私带亲兵,擅闯一品将军府!”
“兆将军的胆子,未必就小了吗?”卫大将军严声相抗,分毫不让。
两位大将军,同列三公,手握重权,从来便是分庭抗礼,当下针尖麦芒起了争执,他二人两相对峙,一时僵持不下,周遭顷刻噤若寒蝉。
炎炎夏日,四下却如受过冻寒,连同一点喘息也销匿了去。
场上亲兵府卫,场下宾朋看客,无一不在屏息而待,然而就在一片死水般的凝滞里,猛然却听一声愤恨不平的:“缩头乌龟!欺人太甚!”
先时被长恭割破腕子的兆孝卿,此刻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抄起地上长刀便向长青掷去。
长青身前两名亲兵自然不是吃素的,二话不说截下飞刀。兆孝卿提刀还要来砍,但墨先生在旁,岂能容他再造一次。
墨先生抬手便是一掌,只不过是这样隔空一掌,掌风却竟能将他推出数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