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自己方才喝得太猛,一时招架不住,于是迅速扶着桌子稳了稳神,却不想正就在他费力凝神之际,长青身后那名护卫,倏忽抬起脸来,定定地盯了他一眼。
这一眼,竟把兆孝卿吓得脸色煞白,连退两步,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他一手指着前方,颤着嗓子问:“韩詹事!你不是死了吗!”
“孝卿,怎么了?”长青面露不解之色,抬了抬手,示意身后护卫上前搀他。
那护卫于是弯腰去扶,兆孝卿两手撑地,猛地往后蹬了几步,抬起头来却是与他四目相对。
兆孝卿的眼前,韩詹事近在咫尺,盯着他一动不动,双目一眨,竟流出两行血泪来。他用并不大的声音,幽幽冒了一句:“兆孝卿……刺我八剑,真疼啊……”
说着又推了推手上的青锋长剑。
剑身反着日光打在兆孝卿的眼上一晃,这一晃,他只感到双目昏花,本已头晕得厉害,这会子更是目不视物,唯有脑海里,自己一剑扎进韩詹事心口的画面,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凉夜陋巷,韩詹事倒在冰冷地上,胸前汩汩冒血,兆孝卿拔剑再刺,再刺!再一剑,再一剑,鲜血四下喷射,他唇齿腥红,喊他:“兆……兆……兆……”络腮胡子遮住的半张脸上,眼睛瞪得铜铃样大,直勾勾盯着自己。
森然可怖,死不瞑目。
那把剑,他刺死他时使的那把,是韩詹事,韩詹事找他索命来了!
兆孝卿登时起了疯言疯语,护卫碰他一下,他立即如临大敌地反手打开,两手乱舞,一面仓皇后退,嘴里嚷着:“我没杀你,我没杀你……”
“你没杀谁?”那护卫紧跟不舍。
兆孝卿手脚并用:“你,你,你别过来……”
“你看我是谁?”
“不是的不是的!你死了!你死了韩拯!我亲眼看你死……”
“孝卿!”一声大喝。
兆忠卿发现苗头不对,那护卫身形眼熟得很,却从未在长青身旁见过,长恭呢?墨白呢!他立时反应过来,急急冲上前去一把拽起弟弟,捂紧了他的嘴巴,“来人!来人!二爷醉了,把二爷带下去!”
兆孝卿还在发疯,不许旁人碰他,几个府卫一人抓着他一只手,一人抱腰,一人捂嘴,正要将他往后堂拖。正在吵吵嚷嚷,“且慢——”
上席一位大人忽然站起身来,出声拦下他们。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兆孝卿与席间那名护卫,正要开口。
“余大人——”兆惠将军也跟着起身,“尚书大人有何见教吗?”
第40章 卷七 杀宴(肆)
当此日, 兆卫两府大喜,连着两府下人亦是一身的吉庆,却唯独兆惠将军, 仍旧一袭玄衣, 半脸黄金面具衬下,神情阴鸷, 凛若冰霜。他抬手示意兆忠卿让到一旁,自己则从主桌后面绕了出来, 走到席间, 目光沉静, 又道了一遍:“尚书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余大人不卑不亢,拱了拱手,“兆将军府上今日大喜, 下官本不该多事,但二公子方才口口声声,话里提及已故太子詹事韩大人,韩大人一案至今未结, 下官身作刑部尚书,便由不得要多几句嘴。还请兆大将军示下,放开二公子, 待下官问明缘由,再请公子回房歇息也不迟。”
他说罢又行了一礼,兆惠将军微微抿了抿嘴角,一丝几乎细不可察的浅笑:“余大人, 小儿酒后胡言,做不得数的。”
“是否胡言,下官自当查明,”余大人坚持,“还请兆将军行个方便。”
“与你方便,那与我兆将军府,脸面要往哪里搁?”
兆惠将军仍旧挂笑,半眯着眼,但那冷眼里透过些微寒光,却是分毫没有情面。
两边正有些僵持不下,兆孝卿却突然蹬着两脚疾步后退,那捂嘴的府卫一时不察,教他挣了出去,就听见他声音颤抖:“无常,无,无,无常……”
他面向着大门外,席上众人皆顺了他的目光望去,便见逆光站着一男一女,一黑一白,身旁立着卫将军府少子卫长恭,身后五花大绑一个黑衣人正跪在门外。
那黑衣人抬起头来,兆忠卿的心头立时“咯噔”一下。
兆惠将军眉心微蹙,却也还是沉着问话:“贤侄这是做什么。”
话向长恭,长恭便抬脚进门,步履坚实,行至兆惠将军近前,行礼拜道:“回大将军话,今日两府结亲,小侄家中却突遭贼人,几个贼人口口声声,说奉兆家公子的命,来取我项上人头复命。”
“哦?”兆惠将军眉梢一挑,知他是在胡言乱语,且看他要作何戏法,“贼人一面之词,贤侄切莫听信。卫兆两府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如今又结了亲家,怎会私派杀手去取贤侄性命。许是看不过眼的小人挑拨离间,贤侄莫要中道。”
“是。”长恭低头拱手,道,“忠卿兄与孝卿,同我情如手足,若说兆家公子派人杀我,小侄自是决计不信的。只是拿下这贼人后,却又从他身上搜出兆公子的贴身信物,实也千真万确。小侄思虑再三,心想还是理当押他过来,当面澄清一番,也好还二位公子一个公道,否则这顶污名,如何也是不大光彩。”
他说着又轻轻抬头,瞥了兆家兄弟二人一眼,兆孝卿此刻正被府卫困着,捂了嘴说不出话来,瞧着神智尚不大清醒,倒也未露恼怒颜色,反倒兆忠卿的脸上不太好看。
兆忠卿的心下直打鼓,想这焦大做事怎会这样不谨慎,派他潜入卫将军府杀人,本就是桩极隐秘的交代,做杀手的,竟然会把什么信物带在身上,实在奇怪。莫不是,莫不是长恭信口胡诌?他抬眼望向长恭,想从他的面上寻些蛛丝马迹,却不料一抬眼,碰巧与他四目相对,眼神撞在一处,兆忠卿顿时起了一点心虚。
“什么信物,”兆惠将军自前方冷冷的话音传来,“拿与我看。”
“是。”
长恭说着,便低下头,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呈了上去。
两手心上,一只妆花织锦袋子,绣有鱼纹图样,甚是精巧一只荷包。
兆忠卿一见,脸色猛然大变。
原以为长恭不过假意讹他,没想到竟真有这样一件信物在他手上!这只荷包,娘绣的,统共不过两只,卫长恭何曾见过,若非是从焦大身上搜出来,他又哪里去得来这只荷包!他再悄悄瞟了眼焦大,那焦大跪在门口,瘫软的身子,满面血污,想必定是在卫将军府里吃了些苦头。这个软骨头!吃点苦就什么都招了!
兆忠卿又骇又急,不经意间面露焦躁之色,余大人正在对面,眼尖捕住了他的这点神色微变,正觉有疑,转眼又见到长恭手上那件信物,心头立时感到不对。
那只荷包,竟与现下收在刑部的韩拯一案物证,一模一样。
他暗自有些吃惊,再次望向兆忠卿,只这一回,心有疑窦,便不做声色悄然盯紧了他。
兆忠卿心下正颇为慌张,对余大人的这点目光自是不察,只一面竭力稳住心神,一面计算该当如何是好。眼下弟弟神智不清,又被府卫制住,谅也说不出什么胡话来,方才那点风波并不足虑,当前最要紧的,反而该是卫长恭遇袭一事。
卫长恭言之凿凿,嘴里虽然说着不疑兆将军府的好话,但前有人证,后有物证,摆明了是要兴师问罪,当务之急,要如何撇开自己与焦大的关系,好从这件事中抽身出来。
他扫了一眼荷包,荷包现下正在父亲手上拿着,自己府上下人,许多都曾见过,也认得,赖是赖不掉了,既然卫长恭手里不过这一样物证,那便撇脱就是。于是他定了定神,深呼一口气,继而面上堆笑,大大方方地站出来:“长恭贤弟。”
“贤弟许是误会了,这只荷包乃是我的,前些日子不慎遗失,定是被这不长眼的贼人捡了去,知是我的荷包,便藏了起来。如今这厮受人挑唆行刺贤弟,眼见事情败露,才栽赃嫁祸到我头上。一只荷包而已,并非是何信物。”
兆忠卿话音才落,长恭便貌似不经意地望了长青一眼,长青面上细不可察的微微一笑。
他上钩了。
于是长恭故作惊诧与不解地“哦?”了一声,“这是忠卿兄的荷包?”
“是。”
兆忠卿放下心来,眼下只消一口咬定,这只钱袋子早已失了,后事如何,便与自己无关,遂而肯定地点点头。可哪想那卫长恭竟会出其不意反咬一口,突然问他:“忠卿兄怎的如此笃信,普天下多少荷包,忠卿兄只看一眼,便知这是自己的吗?若是二公子也有一只这样的……”
长恭话里带刺,登时便扎得兆忠卿跳了脚:“卫长恭,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二弟是有一只,但早不知道掉哪儿去了,纵是被这贼人捡了,也与我二弟无关!何况这只荷包,我娘亲手绣的,统共就只绣了两只,又怎会轻易当作信物送给别人!指使行刺你卫长恭的,绝不是我兄弟二人!”
兆忠卿怒火中烧,气上心头,却见长恭一反常态,竟然略一点头,垂了眼便一言不发。
仿佛一拳打了个空,他正感到当头一泼凉水万分怪异时,忽然却听见有一阵子默不出声的刑部尚书余大人,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