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面无表情地抬爪擦了,闭眼叹息,落寞地道:“纠缠半辈子,为丈夫,为儿子,为白虎一族的王位,到头来又得到什么?不断在失去罢了。这实在没意思,我烦了。诨峦,你我以后,死生不必相见。”
虎王面色骤然变,“你听我……”
扶疏呜呜地哭,道:“干娘。”
虎后无奈:“都说了不让你出来,你怎么又出来了。你身份尊贵,会被坏蛋抓走的。”
扶疏摇晃着叶子:“扶疏不怕。”
虎后跌跌撞撞,气若游丝:“小扶疏,带干娘走吧,离开这里。干娘好累,走不动了。”
“好,扶疏带干娘走。”
扶疏拼命地迈动脚丫子,带虎后飞快穿梭山间,回到璇玑洞。她气血两亏,已经昏迷不醒,经此一战,身体又添上心伤,几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扶疏很着急,不停地吃灵石,没日没夜地输药气,才将虎后一条命拉回。
…………
这之后的两日,扶疏都在石床上陪伴干娘,给她讲树爷爷说过的故事,和洞内小妖一起,千方百计地逗她开心。虎后扯扯嘴角,还是笑了。
大家都闭口不提璇玑洞外的事,宴席过后,虎王如何,二王子如何,不听也不说,都和他们没关系。
事情在悄然变坏,外出捕猎的小妖们听说,鹤老的话已传遍妖域了,而且经过各方口耳相传、添油加醋,白虎部落的大王子桑裴,赫然成为十恶不赦的代表,听说他不敬祖先、欲杀幼弟,是只六亲不认的老虎,虽然实力强横,天赋卓绝,但是卑鄙无耻、残害小妖,年纪不大,可罪行已然罄竹难书。而且更坏的是,他们立志要一同抵制白虎部落的桑裴,倘若走在路上,一定要揍他一顿,赶出去。
桑裴的名声,坏得不能再坏。
璇玑洞阴云笼罩着,小妖们都不敢吭声,只等着大王子回山,可就算大王子回来了,又有何用?
洞内的夜明珠闪着幽光,扶疏藤枝缠绕在虎后手腕上,虎后要下床,她跟着,要吃饭,她看着,反正就要死缠烂打。直到有一日,虎后说山里闷得很,想出去走走。
扶疏没察觉到不同,就扭着藤子,道:“干娘身体不好,不可以吹风。”
虎后捂嘴,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通,一只手咳得都是血,这样还不算,她仰头喷出一口血,道:“可干娘……咳咳,快闷死了。”
“干娘!”扶疏被这副场景吓得藤叶直棱棱炸起,嗓音发哆嗦:“行行行,干娘想去哪就去哪,呜呜呜。”
只要干娘好好的,去哪儿都行。
扶疏一根藤枝缠绕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避开小妖们,溜到山下,眼看着越走越深,扶疏被绕得晕乎乎的,想到刚出森林就迷路的可怕境况,害怕得蜷缩起一半的叶子,惶恐不安地跟着干娘走。
不知走了多久,虎后突然定住,扶疏一愣,喜道:“干娘,要回去吗?”回去吧,回去吧,不要再走了呜呜。
“小扶疏。”
“哎?”扶疏抬头,不明所以地拉了拉虎后的手腕。
“咱们娘儿俩说说话吧。”
“好的干娘。”
“以后,干娘不在,你就跟着桑裴哥哥吧,他会将你揽入羽翼下保护,就像保护干娘一样。那小子只是面冷,不是个坏妖,他对干娘很孝顺、对亲近的妖耐心、刻苦上进,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你、你千万别听信外面的闲话,讨厌他啊,外面的都不是真的……”
“我不听闲话,干娘别伤心了。”
“你哥哥他命苦,我死之后,他的命更苦了。可他做错了什么,纵然不是好人,也绝非外界所说的那般不堪……”
虎后哽咽不能言,直到说起往事,才笑了笑,轻轻述说桑裴年幼时的事迹,原来淡漠的大王子,小时候也爱哭鼻子……
扶疏向往日那般,认真地想记住干娘的话,可越听越难过,心像是被生生挖了一般,混杂着无奈、痛苦、愧疚、失望和决绝。
当感觉到一股孤注一掷的勇气时,整株藤子突然被推到一边,她眼睁睁看着干娘流着眼泪,化为白虎飞蹿而出。
扶疏呆了呆,当即爬起来去追,前面突然升起熊熊烈火,叶子瞬间被烧焦几片,她“呀”地惨叫,惊慌地撤回藤枝,拼命地甩着枝叶将火苗扑灭。隔着烈火,她眼睁睁望着虎后身影渐去渐远。
草木妖除了畏惧食草妖,更畏火。
她总算明白过来,先是不可置信,尔后撕心裂肺地大哭:“干娘,你骗我……”
熊熊烈火,阻挡住了扶疏的去路。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的在火后跑来跑去。
扶疏抽打着藤条,想让自己冷静。可奈何,她愈急,愈是没办法冷静,她在原地团团打转,有生以来,第一次期待妖皇大人快快出现。
都是她太笨了!如果此刻妖皇大人在,肯定就能想到主意。
此刻,一只雪白老虎在庚辛丘脉里急切地奔跑着,他面前飘着一根树丫,树丫黑色纹理,光华明亮,白虎一路跑一路低低地怒吼,恨不得脚下生风。
参水猴之乱当时已然平定,接到苍木的消息时,他立刻想到自己掉进了虎王和青九的坑,虎王讨厌他,恐怕从未考虑过要立他为少主,所以故意提前了鹤使来访的日期,同时将他支开,好方便下一步行事。想通之后,他并不意外,只是气愤,那些妖把他和母亲当傻瓜欺骗。他担心母亲冲动之下,再被青九坑一把,于是当夜离开战场。
可他晚了一步,事情还是发生,母亲受了重伤。
桑裴目露急色,终于赶到气味最浓郁的地方,却只看到熊熊燃烧不尽的大火,瞥见一株碧幽幽的小藤子,他猛地停下:“母亲呢?”
扶疏也顾不得怕他,咻地一下蹿到他面前,急慌慌地哽咽道:“干娘跑了!”
桑裴紧皱眉头,心底蹿出一股不安,他略略思索,随即大惊失色:“糟了,快走!”
他不似扶疏,担忧的是王后伤心过度,跑了就不再回头。母亲执意跑出去,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鹤老的那几句批语,拜这老头所赐,他遭到整个妖域的厌恶,一路上遇到层出不穷要揍他的妖怪。母亲定然为了解决此事,才出山的。
可解决这件事要怎么做?要么以死明志,要么跑到迦归峰找鹤老理论,无论哪一个法子,对她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第14章 虎后之殇
桑裴不敢再想,叼起扶疏,让迷糓枝丫引路,一跃而起,飞过大火,迈开腿跑出去。
庚辛丘脉绵延千里,跑在其间倘若用法术,很容易迷路。桑裴足下生风,耳边风声飒飒,将扶疏的藤叶刮得呼啦啦地摇摆。天色愈发漆黑,夜空里没有星星,桑裴抛出夜明珠。
跑着跑着,扶疏叶面湿漉漉的,她以为自己没克制住流眼泪了,抬头看天,才知道夜空飘雨,斜斜的雨丝打在叶面上,丝丝缕缕,凉透心肺。
她心下紧沉,愈发焦急。可是她笨,跑得又慢,再焦急也无用。
雨水倾泻如瀑,山路崎岖本就难走,逆风呼呼涌灌,桑裴不敢放慢步伐,他就怕……怕心中想法成真。
脚下打滑了几次、头撞上山脚几次,已经数不清了,跑得磕磕碰碰。他心底烦躁,眼前烦人的雨水突然没有了,他抬头,看见一团圆乎乎的绿叶。
扶疏趴在白虎头上,一条藤枝抓住虎毛,剩下的尽数朝前伸长,每一片叶子都尽量摊平了,织成一个小巧精致的屋檐,虽有丝雨飘来,却无甚妨碍了。
“哥哥,你跑,我来挡雨。”
桑裴张了张嘴,瞥见一双带着焦急之色的浅绿色大眼,心下一动,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目视前方,飞蹿出去。
风更大更疾,吹得叶片往后翻腾,扶疏忍住风割叶片的疼痛,绿色屋檐,稳固坚韧。她痛得难受,又腾不出空,只好想其他的转移注意力,可脑袋里翻来覆去都是干娘,越想心里越害怕。
越跑越快,始终没有见到期待的身影。
庚辛丘脉深邃而曲折,唯当路过偏僻泥泞的山路,才发现一串脚印,浅而稀少,他们沿着脚印跑着,起初看见了鲜血,后来血腥味愈发浓重,沿途的脚印凌乱密集。
看见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桑裴心中一心,顶着狂风暴雨,拼命得加快步伐往前赶。
这些血的气息太熟悉,太熟悉,是母亲……是母亲的血。
扶疏一部分叶子忍不住蜷缩着,喉头溢出一声呜咽。
桑裴发出虎啸,快点,再快一点。
日升日落,再到日出时分,雨停风止,天边翻出鱼肚白,大片大片金色倾泻而出,快要跑出庚辛丘脉。地面脚印愈发密集,几乎是爬着前行的,终于——
找到了。
可晚了,一切都晚了!
桑裴木木地看着熟悉身影,他化成人形,拖着万斤的双腿,一步步地往前挪。
明明她就在眼前,可他却觉得好远——远得他这辈子都追不上。再也听不到她熟悉的喝骂,心,仿佛被鞭子狠狠抽打般,一抽一抽的痛。
痛得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举步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