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被恶梦折磨醒来,看着漫长而漆黑的黑夜像是怪物般的包裹他,提醒着他是他出卖了严凉,让严凉在那黑漆漆的死牢里受尽酷刑而死。
他总是在梦中见到严凉被酷刑加身时痛苦的姿态,梦见严凉下葬时那漫天漫地的纸钱和白幡。
荣华富贵,岳麓已经得到了;安逸日子,他也已经得到了。
然而得到后呢?开心吗,满足吗,喜悦吗?
没有,他只是感到空虚颓然,感到白天和黑夜都像是吞噬灵魂的恶魔般令他战栗惶恐。他为此而害了病,总是虚弱的吐血,渐渐的甚至连走出侯府都没有力气。
所以他得到的那些都有什么用?他所失去的,却是一辈子都弥补不回的了!
审判大殿内,严凉面对跪在他面前等待判决的岳麓,心情复杂。
曾经出生入死过的好兄弟,曾经宣誓要与子同袍的战友,终成陌路,再无话可说。
严凉安静翻着手边岳麓的生死簿,岳麓也不说话,一殿之中只闻纸张哗啦啦的轻响声,安静的像是兴安侯府里每个不点灯的颓废幽暗的夜晚。
终于,严凉语调无波,缓缓道:“你从军多年,为国家百姓立下不少功劳,后虽陷害我惨死,间接害得多少百姓被南下的异族欺凌奴役,但你也未曾泯灭良心,重返战场再操戈矛,最终赶走异族立下莫大功德。”他口吻淡淡的,泄露出那么一丝认命后的无奈落寞:“你这一生功过相抵,算是无功也无过。身死不问生前事,切记来生多行善积德,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岳麓忽然抬头正视严凉,像是有许多话叫嚣着等不及冲出口,他凄声道:“侯爷,属下对不住您!”
严凉一怔,心刹那间被刺痛,勾起了心底深处隐伏的心酸怨恨。不过是两年前,他们还是战场上戮力同心的武将,扭头间便是最绝望痛苦的背叛,最不能被原谅。
严凉惨淡笑起来:“只因我在报复你和家国大局之间选择了后者,今日才能任你功过相抵,我亦不会再追究你我的个人恩怨。但是——”他深吸一口气,道:“你对我的背叛,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也不必再自称‘属下’。你我恩断义绝,各走各的路吧!”
“侯爷……”
严凉叹了口气,冲殿中鬼差摆摆手,道:“送兴安侯去轮回。”
容娘坐在严凉下首的位置,正温柔抚摸鬼猫,这会儿眼皮抬了抬,看了眼岳麓被送走时那颓废的模样,再看严凉心事沉重的神情,便慰道:“城隍爷想开点,娘娘即将临盆,别被这些即将去转世的人影响了心情,不值得。”
严凉点点头,感激的目光投向容娘。
便在此时,一个鬼差跌跌撞撞的冲进审判大殿,脸上急切之色飞扬,简直快要飞起来似的,往地上一跪,呼道:“城隍爷!娘娘她提前临盆了,城隍爷快过去吧!”
“朝露!”严凉脸色骤变,几乎是从位置上跳起来,火烧眉毛似的冲出审判大殿,乘金光飞去了寝殿。
曲朝露毕竟已经不是人世间的娇弱娘子,生孩子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凶险的事。
相反,她这一胎生的很顺利。
当严凉抵达寝殿时,一声婴儿的哭声令他脚步顿住,怔怔的立在原地,一时间如同坠入美梦之中,怔怔的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紧接着猛然欣喜若狂,抬脚冲向曲朝露。
曲朝露生了个男孩。
严凉眼中泛起了晶莹,有泪珠在眼角凝结,欲落不落,勾动心底喷.薄而出的感动。
他将曲朝露和孩子拥抱在怀中,紧紧抱着他们,仿佛用尽了一生一世的力气,要和他们相拥到地老天荒去。
原来他还可以这样幸福,方才审判岳麓时难以释怀的怨恨随着他的孩子出生,竟然全都烟消云散,再无迹可寻。
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想和他的妻儿在一起,共同沉浸在巨大如汪洋恣肆的幸福与欣喜之中。
有风缓缓拂来,帘影姗姗。
寝殿里欢喜温馨,唯余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身影在灯烛的照耀下温暖如梦,缱.绻绵长……
很快,城隍娘娘诞下子嗣的消息就从阴曹传出来,传遍了整个豫京地府。
众鬼闻之无不欢腾,城隍庙里的阴曹鬼差们更是高兴,难得这些青面獠牙的鬼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
接着阴曹按照老规矩,于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大摆流水席,昭告地府众鬼来白吃白喝,共同庆贺。
这日主殿前的开阔场地上,众鬼们觥筹交错;主殿内,严凉和曲朝露坐在主位,与下首的文武判官、黑白无常、日夜游神、牛头马面、各司大神们一同宴饮。
曲朝露地祗的体质令她产后立刻就恢复了元气,不用和阳间娘子们似的坐月子养生。
她抱着撒金红软缎的襁褓,襁褓锦被里露出孩子粉嫩的脸,分外可爱。孩子小小脸上挂着丝满足的笑容,身体在襁褓里蠕动,半睡半醒的发出几声细细浅浅的呼噜声。
曲朝露看得爱怜无比,连饭菜都顾不上动,只一个劲儿的轻拍襁褓,仿是将所有的关注和耐心都赋给他的宝宝。
这让严凉在满足欢喜之余,又莫名的生出一丝吃味。
他知道自己这样吃味很无趣,哪有吃味自己刚出生三天的儿子抢走妻子关注的?这么想着便不免在心中自嘲:真是被美人迷得神.魂颠倒……
他从曲朝露怀中抱过孩子,小心哄着,柔声对曲朝露道:“这么半天也没见你吃什么,孩子我抱会儿,你吃点东西。”
曲朝露嫣然道:“阿凉你真好。”
严凉顿觉心中陶陶然,一下子就不再吃味了。
倒是他们的孩子还未取名,严凉和曲朝露商量着给孩子拟定名字,却又不知定什么好。
两人低低的议论声被各位鬼神们听了去,正好夜游神喝了杯曲朝露酿的葡萄酒,因着美味而心下大动,笑着张口就来:“城隍爷,有句诗叫‘露从今夜凉,月是故乡明’,这把城隍爷和娘娘的名字都涵进去了,那么,你们看‘明’字配小公子如何?”
严凉温和道:“日月为明,遍照天下。这明字的确是个好字。”
容娘却嗤一声轻笑,她怀里的鬼猫也跟着发出柔.媚幽长的一声“喵”:“我说夜游神,那句诗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没有什么‘凉’字。可别欺负我这识字不多的妇人。”
夜游神不禁尴尬,只得哈哈一笑,敬了容娘一杯:“见笑见笑,我可不敢欺负文判官大人。”
白无常也笑哈哈道:“文判官也太谦虚,真要识字不多哪里还能对着生死簿审判犯人?”他拍拍旁边夜游神的肩膀,接着端起酒杯起身,冲上座的两人一躬身,“属下敬城隍爷和娘娘!”
严凉和曲朝露笑着回礼,气氛和乐融融。各位鬼神们也不拘于上下级之别,各个活跃的给严凉和曲朝露提供建议,帮着给小公子取名。
讨论了良久也没什么结果,倒是大家越来越兴致高昂,东一句西一句的聊得欢实。
聊着聊着,白无常便问:“如今异族已除,今上又励精图治,堪为一国之君,城隍爷心头最重的忧虑也可以放下了。不知以后有什么志向愿望?”
严凉静静看着所有人,语出认真:“时至今日,我已无大志。除了和家人共同坐镇好地府外,我惟愿家国长久、百姓泰安、豫京永盛。”
四下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严凉身上。他的话音虽然不重,却无比清晰坚决;他的神情虽然浅静,却蕴含钢铁般的意志。
没有人会怀疑严凉的话,谁都确信他就是这样披肝沥胆、重家国而轻己身之人。他愿将日月河山都担在肩头,奉予世人安居乐业。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为了战事大局而舍掉和岳麓的深仇大恨。这样的人让众人敬佩,也不免让人心疼。
曲朝露这时启唇道:“阿凉,我们给孩子取个‘惟’字吧。”
严凉扭头看她。
她向严凉一笑,浓情蜜意,眼底含了婉转流波:“你说惟愿家国长久、百姓泰安、豫京永盛,你所愿的就是我所愿的,你的惟愿亦是我的惟愿。我们的孩子就叫‘严惟’好吗?”
严凉静默片刻,将曲朝露揽到怀里,轻笑:“好,就叫严惟。”
当夜,宴席散后,严凉搂着妻儿回到寝殿安寝。
小严惟很乖,已经在襁褓里熟睡起来,睡得很是香甜。
严凉把孩子放在了一道屏风相隔的小室里,都安置好了,方回到卧室,搂着曲朝露倒在了床上。
卧室里燃着淡淡的香芬,味道靡.靡的让人柔肠百结。烛影摇红,重重的红罗绣帐春.意深深。风像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无声的穿过帘子,撩.起纱帐轻动。
曲朝露见严凉要解她衣服,眼波微横,扒开他的手娇嗔道:“夫君做什么?”
严凉玩味低笑:“你说呢?”
曲朝露委屈道:“我才生下孩子就要受你折腾,明明产后身子虚,要是恢复不好怎么再为你开枝散叶?”
严凉揉着她的头发温柔道:“多谢夫人这样为我着想,只是,夫人如今的体质连雷劈都没事,还会承受不住我么?”他低头吻住曲朝露,这双令他着迷的红.唇似是越来越诱.人,他忍不住舔.咬起来,“朝露……儿子睡下了,也分点时间给我,让我好好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