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含笑回礼。
黑袍人脱下外袍,露出一张娇妍清寒的脸,却是许久不见的雪刃。
即便是炎夏,她也一袭白裘加身,因她经常来西月阁找青黛喝酒,青黛晓得,自打凛锋在地下雪城中将毛皮扒下套给雪刃后,雪刃再也没有将这身白裘脱下。
当初那只哭着鼻子要回家的小雪狼,在凛锋故去后仅用数月便杀遍西北,威震半片妖界,使得西北大地再无妖敢质疑她西北妖王的地位。后因熹萦女君身份暴露,即便妖君不在,七位妖主也有权联合废除熹萦妖主之位,受到妖门影响的地下雪城成为新一个妖与人间连接点,雪刃便顺理成章成为掌管西北的妖主。
此次雪刃来西月阁,不是为寻青黛喝酒,而是为她带来阴间的消息。
地下雪城不同于其他妖阁,当初妖门倾塌,埋葬数万亡魂,雪城冥冥中便有一丝阴间之气。身为地下雪城妖主的雪刃,虽晋升妖主时间不过几月,但倒是几位妖主中最接近阴间的一个。当初青黛同阴间约好用阴锦交换生死簿一事,便是通过地下雪城达成交接。
雪刃从袖中取出一卷黑色薄纸,交给青黛:“阴间来使说,既然阴锦已入阴曹地府,他们也应当先履行一半诺言以示诚意。此物名为勾魂录,将要寻的那位名字写上,用冥火点燃,生起的烟便会指引他所在的方向。”
青黛接过黑纸,蹙眉道:“是个有用的东西,可我这里没有冥火。”
雪刃笑道:“冥火这事,我已准备妥当。雪城里当初有不少人遇难,虽我已吩咐下去好生安葬他们,但雪城每晚都会有鬼火生起,我特地捉了些来,不多,但烧个几页勾魂录还是够用的。”
说着,雪刃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玉瓶,透过瓶身隐约可见里头幽绿的鬼火光芒。青黛好生谢过她,接了玉瓶跟勾魂录,侍灯捧来笔墨,青黛便在勾魂录上写下妖君的名,用鬼火烧了,仔细看腾起的烟雾。
起初勾魂录上并未烧起什么烟,只见火光一点点侵蚀着黑色薄纸,直到将近烧完,才腾出一小缕烟雾,勾勒出一个奇特的形状。
“这是什么?”雪刃从未见过这种形状,不禁奇道。
青黛起先不语,面色深沉地望着烟雾,直到确认下来,才眉头紧蹙,道:“是彼岸花。”
彼岸花开在黄泉彼岸,是阴曹地府的象征之花。追踪妖君去向的勾魂录勾出彼岸花的形状,不出意外,妖君竟是在阴间之中。
与此同时,黄泉之畔的小庙里,锦绣三人终于敲破石俑,从一堆烂泥当中将婉娘拖出来。石俑当中的婉娘既不是瘦骨嶙峋,也不是腐烂发臭,而是皮肤白嫩得如同刚落地的婴儿。她舒爽地叹息一声,伸了个懒腰,展开婀娜的身段,朝锦绣三个娇笑道:“你们可以告诉我,三个孩子,还都是凡人,是如何闯进这阴曹地府来的?”
锦绣三人对视一眼,他们年岁虽小,但心思远远不止实际的岁数,眼见婉娘现下娇媚的形容与方才憔悴绝望全然不同,三人便极有默契地选择隐瞒阴锦之事,而是由阿虎嗤笑道:“倒不如你先告诉我们,你为何会被困在这座庙里,铸成个石俑?”
婉娘片刻前还娇笑着,听闻阿虎此言,立马垂下泪来,用衣袖掩住眼角拭去眼泪,抽咽道:“十四年前我难产而亡,落入这阴间之中,本想随着众鬼一同去投胎的,谁曾想半路上被几只恶鬼截下,我不堪他们欺侮,奋力反抗,他们便将我用黄泉里的泥水埋了,风干成一个石俑关进这座破庙里头。若不是遇见你们,还不知我要被那几个黑心肝的恶鬼困在这里多少年!”
她句句哀切,脸上痛恨悲苦不似有假,但锦绣总觉着她有哪处不大对劲。她便将阿虎与方芽儿拉到一旁,小声将自己的打算同他们说了,几人意见一致后,锦绣便捡起地上的铁锹,对婉娘道:“若不是有好心人。”她顿了下,改口道:“好心鬼借给我们这把铁锹,我们也救不下你,不若你同我们一起去归还铁锹,顺便与那人道谢,你看如何?”
婉娘垂下眼,抹着泪道:“自然是要去的。”说着,便从地上爬起来站到锦绣三人身旁。
锦绣他们未曾看见,方才婉娘被衣袖遮住的嘴角,曾微微抿起一个不屑的弧度。
而站在茅屋前,跟面貌朴实的汉子一同等着锦绣他们回来的陆厉,遥望着骨桥上出现的一个黑影,微微眯起了眼。
第36章
骨桥上站着的是个男人, 暗红衣袍,玉带金冠,贵气逼人, 垂眸看着脚底昼夜不息滚滚流去的黄泉水。
陆厉眼神好, 看清了他是何人,靠在茅屋门上幽幽叹口气, 抱怨道:“上头找疯了他,没曾想他却是在这。却不知他何时与阴曹地府有关联了?这位的心思还真是难猜。”
他的影子妖奴垂手站在他身旁, 对自家主子对顶头上司的抱怨不置一词, 听过就忘。倒是陆厉拍了下他的肩, 势要拉他一同入伙说上司八卦:“你说这位,是不是在地府有什么情债未偿,不然作甚这副表情?黄泉水都要被他给冻住了!”
影子妖奴神色木然, 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陆厉毫不在意他的呆板,摸了把下巴,继续八卦道:“算起来,地府有过哪些倾国倾城的美人?没听说过妖君跟地府有这段渊源啊!”
未等他慢慢回忆, 草野里便传来行走的声响。陆厉嘱咐妖奴几句,赶忙躲进茅屋里。门刚关好,锦绣几个便从草丛里钻出来。
看见那个好心给他们指路, 还借他们铁锹的男人仍等在这里,锦绣偷偷松了口气,她生怕男人像之前一样,从这地方突然又瞬移到另一个地方, 为了找人在阴曹地府探险,实在有点恐怖。
男人朝他们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锦绣也朝他笑起来,举着铁锹走上前:“多谢你的铁锹!”
男人一手接过铁锹,另一手搔搔头,咧开傻气的笑:“不客气,难得看到鲜活的人。”
他笑得实在憨厚,毫无攻击性,否则这一句“鲜活”就足够让锦绣他们心底一咯噔。
锦绣踌躇片刻,鼓起勇气问道:“请问,你说去往西边的小庙便可以找到回去的方法,可我们还是找不到路,怎样才可以回到人间呢?”
男人笑道:“你们不是已找到了么?”说着,在锦绣三人讶异的目光中,他指向跟在后头四下张望的婉娘:“她不是那座小庙里的石像吗?她身上的石皮是用黄泉底下的泥烧成,她用血喂了黄泉土十四年,若她被救出之时,用血水再灌一次黄泉土,便能为你们打开通往人间之路。怎么,她没告诉你们?”
锦绣三人转头看向婉娘,婉娘一惊,瞪眼看向男人,冷哼道:“你竟知道我在那处,也不救我,想来你跟那些黑心肝的鬼也没什么不同!”
她想借此由头转移话题,男人心里门儿清,抄着手悠悠道:“困住你的正是地府判官,判官判笔定夺前世今生渊源孽债,你言下之意,是判官判错了你的案?”
判官是何许人,连顶小的锦绣都曾听人讲过,正因判官铁面无私,才可掌判决之权。婉娘毕竟仍身在地府,得知当初将她关进石俑里头的竟是地府判官,便不敢再嚼他舌根,恨恨用眼神剜了男人一眼。
男人毫不将她怨恨的眼神放在心上,对锦绣三人道:“你们总归是阳寿未尽的,既然你们已错过那条路,我便再给你们指一条。从我身后这道门进去,自然就能回到人间。”
阿虎与方芽儿将信将疑,锦绣却是一咬牙,转头对同伴道:“我们继续困在这里乱转也不是办法,不如信他一回,赌一把!”
阿虎是果断胆大的,沉思片刻后点头:“困在这里总有一日要变成鬼,不如依锦绣所言,赌一回,方芽儿,你可敢跟我们进去?”
他们俩都进屋,方芽儿哪有单独留下的道理。三人决定好之后,男人便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的门。锦绣深吸口气,背着阿虎带头走进去。
临走前,她望了婉娘好几眼,想起婉娘先前所言,还是决定将所想倾诉的话给压在心里。或许不相认才是好的。已经天人永隔,两人又从未相处过,何必再惹来一场伤心?
门后漆黑一片,暗无天光,像是进了一个黑暗旋涡。锦绣想转头牵住方芽儿,后颈一痛,便晕了过去。
门外,男人咧着嘴朝婉娘笑,笑得婉娘毛骨悚然。婉娘紧张地退后几步:“你想做什么?”
她身后突然传出另一个声音,吓得婉娘慌忙跳开,陆厉从她身后走出来,脸色慈和,道:“现下不是我们想做什么,而是那位想做什么。”
婉娘不知他所云为何,茫然将他望着。陆厉抬头望向远处骨桥之上。那个暗红衣袍的男子已经抬起头来,冰冷的目光正落在婉娘身上。
婉娘听见有道声音在她耳旁响起,轻缓清冷,好听得令她酥了骨头:“你可还记得,你十五岁之时,家中住进来的那个表姐?”
似有一桶冰水当头泼下,婉娘瞬间惊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
她当然记得。
那个女子长得极美,婉娘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少女,恍若是天上的神仙人物,叫什么董妧的。自打她来后,城里的青年才俊都被她迷得七晕八素,从小被捧着说是小一辈中最好看的婉娘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成天绞着帕子生闷气,没少在背地里诅咒董妧,暗地使阴招害她。董妧全都默默忍下来,不对旁人提一句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