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封也从未在雪刃面前提及过苏映雪,他只是尽心地教导着她,对除此之外的全部包括雪刃对自己懵懂的情思视而不见。
雪刃不懂凛封的心思,她如幼时一般极度依恋着凛封。有凛封所在的地方,她便能感到安全与温暖。她将凛封视为世间至亲,将雪狼族视为自己的族群。她始终无法彻底融入人群,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狼。
即便凛封从未认可她是雪狼。
直到那场祸事发生。
雪刃是仆人家养的女儿,无权无势,模样也实在漂亮,且柔弱胆小,便有不少人在她身上动了心思。
林家大少爷林思便是个中翘楚。
他对雪刃旁敲侧击,明示暗示,雪刃全然不把他放在心上。于是林思的耐性终于用尽,他给雪刃投了药。
红绡帐暖,满室旖旎,雪刃满脸晕红强撑在桌边,她身后还站着谁也看不见的一人一妖。聂江寒看得啧啧称奇,颇为站着不嫌腰疼地把林思此人从头到脚点评了一番,末了总结一句:“纨绔典范,世家之耻!”
自然惹得青黛对他无语了许久。
林思最终未能得手,因为雪刃有两柄弯刀。
雪刃从未用过刀,她的刀自然从未见过血,除去跟凛锋学刀外很少戴在身上。因雪刃的模样柔柔弱弱,这两柄刀也精巧漂亮得像是两鸿映月寒泉,所以旁人从未将这两柄弯刀放在心上,甚至都不晓得她会武。
林思便被这两柄刀废去双腿,若不是门外守着的护卫及时将雪刃制住,他都险些被废去命根。
“给我杀了她!动手!给我杀了她!”
林思歇斯底里地对她咆哮,而后眼前一黑,只来得及看见一片白若冰雪的衣角,便不省人事。
雪刃的记忆昏昏沉沉,身体像是深陷在泥沼里动弹不得。她只知道自己躺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她认得他的气息,他是凛锋。
这便足够了。
她安心地放任自己睡去,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时,她正躺在凛锋所居住的山洞里,而凛锋坐在她床边,见她醒来,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关切,也不是安抚,而是用平静的,甚至有些平淡的语气对她说道:“你的乳娘常氏被林家拷打成重伤,穿着单衣被绑在城墙上吹了一日寒风冻雪。我瞧着再这般吹下去,她约莫撑不过明日。”
雪刃怔怔望着他,咬紧唇,沉默不语。
她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是抚养了她十六年的乳娘。凛锋是希望她能回去救出常氏的,只是林家定然不能容忍她们母女再住在映疆城内,而雪狼一族,又怎会收留一个人类?
若她不去救,便是无情无义,若她去救,便要从此离开他,四海为家。
雪刃想了很久,对着映疆城外的无边荒野,和映疆城内的万家灯火。
她想起自己幼时,有一回不小心变回了小雪狼,在床褥上撒欢地打滚。常氏推门进来时,她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变回一个孩童,怯怯地躲在褥子下偷偷看她。常氏只是愣了片刻,走到床前望着她,有些颤抖的手抚摸上她柔软的脸颊。小小的她伸出脸蹭着乳娘的手,撒娇地讨好。而后乳娘的手不颤了,将她从床上抱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她记得常氏的怀抱,在她最弱小最脆弱时为她遮风挡雨。即使自己挨饿,常氏也从不会短缺了她的衣食。
常氏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子,肯在她病时顶着寒风敲遍全映疆城医馆的门,肯在满手冻疮时为她挑灯缝补衣裳,肯因为她不当心摔伤了腿,便在她床前默默抹了一夜的泪。
如今常氏受苦,她如何忍心视而不见?她如何能弃之不顾?
常氏是她的娘亲。
清晨时分,天光还未亮起,雪刃便离开了雪狼族群。凛锋站在山洞前,望着她瘦小的身影渐渐化作了荒野上的一点尘埃,他的脸色比平日里更苍白几分,不知在想些什么。
春风又度边疆,冬雪将消,它们该离开了。
只是凛锋一直站在山洞前,并未有任何动身的意思。他在等一个消息。他等的那个消息在一个时辰后来到了他面前。一只年轻的雪狼妖跪伏在他脚下,将自己清晨于映疆城城门外所见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禀报给凛锋。这只雪狼毫不吝啬对于雪刃勇敢和强大的赞美,末了,他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看着狼王,道:“她临走前,对着您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她看起来很难过。”
凛锋久久不语,久到雪狼开始忐忑地琢磨他究竟在想什么时,荒野上传出一声悠长清冷的长啸,这是雪狼王的啸声。而后,成千只雪狼的啸声接连响起,雄浑而苍凉的狼啸漫开在天地之间,经久不息。
远处一身血衣,背着乳娘翻越群山的少女听到了这声长啸,泪水猝然从脸上滑落,但她紧咬着牙,始终倔强地不肯回头看一眼。
从此以后,她失去了族群,失去了家。她此时的心间已是一片荒芜,她不想因为他的啸声,而在自己荒凉的心中开出任何一朵美丽却无比脆弱的花。
伏在她背上重伤的乳娘,伸出一只苍老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
雪刃将背上的乳娘向上托了托,继续埋头向前走去。
第14章 回家
常氏终究没能熬过来,在开春的第一场暴雨中溘然长逝。
她伤的太重。
映疆城只是边地的一座小城,雪刃背着她尽全力也未能及时赶到下一座城。她死时暴雨倾盆,雪刃抱着她坐在废弃的山神庙里,呆呆地望着屋外的大雨。
怀里的人渐渐没了声息。雪刃握着她的手,摩挲着上面每一个她熟悉的老茧。不知多久,终于有滚烫的泪水从她眼里流出,她才从梦中惊醒一般,抱着乳娘的头,嚎啕大哭。
她的哭声被淹没在狂风暴雨里,飘摇破碎,零落成泥。
她哭得累了,在乳娘的怀里沉沉睡去。有人从雨幕里走来,雷光映出他锋利的眉眼和如同堆雪的白衣。凛锋坐到她身边,安静地看着在梦里依旧哽咽的雪刃,轻轻地将她抱进怀里。
“别哭。”他说。
而后他就在她身旁坐了一夜。直到雷雨渐止,天光破晓,他才悄然离开。
雪刃不会知道,他陪了她整整一夜,她也不会知晓,在离去前,他曾把唇轻轻印在她额上,对她说:“活下去。”
聂江寒摩挲着扇柄,对青黛道:“你说这小姑娘的乳娘已去,为何雪狼王不将她带回族群?”
青黛轻轻叹息一声,同他说道:“你听说过狼孩吗?”
“怎讲?”
“我曾听来访西月阁的妖谈起,他遇到过一个被人抛弃于荒野中的孩子,尚在襁褓中时被狼收养,便形如狼一样活着。不论吃食或者行止,与狼别无二致。你说他是人,还是狼?”
青黛望向聂江寒。聂江寒眯起眼:“自然是人。”
青黛继续问道:“倘若让你遇见这孩子,你会将他带回人间,还是任由他继续过着狼一般茹毛饮血的日子?”
聂江寒略一思索,回道:“他是人。”
“他是人。”青黛点头:“所以他不能像狼一样活着。那只妖当初便做出了选择。他将自己视为亲子的人类孩子送回人间,那孩子恨了他一生,恨他抛弃自己,让他独自一人面对陌生的人间。可那妖从未后悔。因为他的孩子是人,不是狼。”
青黛望着沉睡中的雪刃,低声道:“凛封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想必雪刃心里也是明白的。”
山神庙外雷雨渐止。云散天开时,雪刃从梦中醒来。
她将常氏埋葬在山神庙外,这里远远可以望见映疆城的轮廓。她在常氏墓前磕了几个头,而后抹去眼泪,咬牙往前走下去。
她并未回去雪原,而是往凛封曾指给她的南国的方向走下去。
这个瘦小的小姑娘,孤身一人翻越崇山峻岭,吃了不知多少苦,终于来到凛锋曾对她说过的水乡。
她看到了南方最美的景色,遇到了最美的人。盛渡河上画舫穿行,华灯初上,她在桥上遥看见画舫船头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他也望见这个趴在桥上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朝她微微一笑。
他叫杜辞舟。
那夜恰逢杜辞舟设宴,他不在意多宴请一个看起来颇为狼狈的小姑娘。雪刃被请到画舫上,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狼吞虎咽,听着他们将王城的趣闻。
听说十几年前盛渡河上最美艳的花魁宋嫱为自己掷千金赎身,义无反顾地跟着一个书生而去。结果书生考取了状元,迎娶太傅府上千金为妻,休了宋嫱。宋嫱不堪其辱,投湖自尽。
听说远嫁西北的郡主红颜薄命,她的兄长万里远赴西北想接她遗体回家,却空手而回,回来后再不提起这位胞妹,且不知为何开始吃斋念佛,信鬼神之说。
曾经多少盛名荣华,如今尽付与他们一场笑谈之间。雪刃不懂这些见闻哪里好笑,只将其全都默默记在心里。
在满场锦衣华服当中,雪刃一身破旧衣衫无疑异常显眼。有人嗤笑一声,上来挑事:“来时曾道杜兄志趣高雅,所往来者皆非寻常之辈。没想到还有如此不堪入目之人混入场中!真是脏了此处的美景,污了诸位公子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