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碧铃还是想不到办法,磨磨蹭蹭朝书房走去。
无论如何,得让小殿下知道,他自己拿主意也好。
谁知去了书房一圈,平日这个点便坐在书桌旁看书的小殿下此刻根本没人,她绕了一圈,才找到在殿前廊下喂鲤鱼的景弈渊。
他静静站在廊下,负手而立,一手拿着鱼食,小小的少年虽然个子与同龄人差不多,背却挺得笔直,浑然多出几分傲气。一袭玄衣更是衬得他的肌肤雪般洁白,只是少了几分血色。
一阵秋风卷帘而过,吹得廊下的灯笼晃晃悠悠,也吹得少年衣袂翩翩,身形愈发挺直。
“弈渊。”碧铃不自觉地喊出了口,才意识到她脱口而出地却不是往日那一声殿下。
或许是因为在长宣殿听到景帝与付先生的对话之时,她便已认识到,如今他的身边,也只有她可以对他真正好一点。
怕他察觉到自己的异常,碧铃装作漫不经心地走近,再次改口:“殿下今天怎么想起来喂鱼了?”
景弈渊在她第一次出声后眉间的暖意,因为碧铃的改口,又压了下去,低垂下头看向莲塘:“我怕再不看,以后便没有机会了。”
“殿下...”碧铃神情一滞,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默半晌,她鼓起勇气道:“殿下当真想拜入仙门?”
“没有想与不想,只有当与不当。”景弈渊抛干净手中的鱼食,向宫墙之上的一方蓝天抬头望去,“你在担心什么?”
“啊?”没想到他会直截了当问出来,碧铃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她一着急的时候,眼就眨得特别快,景弈渊就算是不侧过头看,也能想到现在碧铃的神态,定然是将眉头拧在一起,蝶翅般的睫毛上下飞颤,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欲言又止,还轻轻咬住下唇。
这样一想,他反而轻笑出声。
方才还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年唇角一勾,冰山便化成了春水。
只不过在碧铃眼中,这哪是什么春水,简直是热油在心上浇,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不行,她暗下决心,今日定然要将实情说出来。
“殿下可知皇上为何要让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突然出现的宫人打断:“殿下,陛下身边的汪公公求见。”
汪公公,碧铃听着耳熟,细细回想,隐约忆起那日在鸣凤宫中,景帝唤他的贴身太监为汪全林,莫不是那人?
“想必是替父皇传什么话。”景弈渊似是在对她解释,又对宫人道,“叫他进来吧。”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话都说到喉头了,却突然被打断,碧铃气得鼓起腮帮子,赖在原地不打算离开。
她倒想看看,这位汪公公又要传什么圣旨,如果是坏消息,也好有个准备。
见她一幅比自己还着急的样子,景弈渊点漆般的瞳孔中闪过微不可察的愉悦。
来者果然是那日鸣凤宫守在景帝身旁的人,身着暗红色大太监的服饰,面色苍老,看起来有几分虚弱,不过双目明亮,虽然干干瘦瘦,却不失精气神。
他方走到景弈渊面前,便一言不发磕了几个响头,埋着头不说话 。
“什么事 ?”景弈渊墨画般的眉头皱起,意识到他的态度,似乎不像是替父皇来传消息的。
“殿下。”汪全林抬起头,又意有所指地看了碧铃一眼。
看她干什么?突然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碧铃满头雾水,黑白分明的眸子满是不解。
“说吧。”景弈渊不悦地垂眸,“她不是外人。”
嗯?碧铃这才反应过来,这人的意思是想让她离场再说不成。
她偏要赖在这里不走了,双手往怀里一揣,碧铃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汪全林,等着他说出什么话来。
得到允许,汪全林的声音突然沉重起来,带有万般迫切与恳求:“殿下,还请您找个机会,速速离开皇宫吧。”
“为何?”景弈渊凝眸问道,面上不见半分惊慌,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回殿下的话。”汪全林又重新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看得碧铃都觉得脑门儿疼,不自觉摸了摸额头。
他再次抬起头说道:“奴才今日在长宣殿,听到圣上与那位高人的谈话,说是要救醒皇后娘娘,须得殿下成年后的心头血,圣上因此才会让殿下拜入仙门。”
说着,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圣上的事,奴才本不该多嘴,可皇后娘娘曾有恩于奴才,奴才没齿难忘,奴才知道,若娘娘醒来后知道您要做出如此牺牲,定然也是不愿的,所以才偷偷地来寻殿下,让您离宫避一避。”
“心头血...”听到他的话,景弈渊细细呢喃,似是在回想什么,旋即淡淡一笑,“原来如此。”
旁边的碧铃舒了一口气,没想到她要说的话,倒有人替她提前说了。
再一看身旁的景弈渊,竟然还笑得出来。
她暗自腹诽,这孩子,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殿下?”待汪全林心事重重地走后,碧铃低低唤了他一声。
“嗯。”景弈渊又抓起一把鱼食慢慢撒下去,不见半分惊慌,池中的锦鲤统统涌了上来,争着挤着要吃食。
“殿下要如何打算?”碧铃心里像有只小爪子在挠啊挠,只等着他说话。
若他要出宫,碧铃连后路都想好了,就带小殿下回无尾山去,轻松自在,景帝怎么找都找不着。
她的地盘也没人敢欺负他。
“身体发肤,皆由母后给我。”景弈渊摊开掌心,细细看了看阳光下纹路清晰的手掌,缓缓道,“就算是她全部要回去也是应当的,更遑论区区心头血呢。”
“殿下可知道,那血要放七七四十十九日,若真到那时,你可能会...”说到这里碧铃停住了,踌躇着不知如何把话说出口。
“可能会死?”景弈渊轻笑一声,补充到碧铃要说出的话。
碧铃埋着头不应声,算是默认,牙齿却开始不住打颤,鼻头酸酸的。
他是只有一条命的凡人啊,不是说戳一刀就能死吗,七七四十九刀,那会变成什么样,她不敢想象,也不愿去想象。
“有碧铃在。”景弈渊侧过头来,眸中似有星光闪烁,“我不会死。”
这话落在碧铃耳中,还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时,一时有些愣住,兔子般红彤彤的眼睛疑惑地看向他。
景弈渊却不多做解释,只转身离开,留给她一个难以明了的背影。
碧玲琢磨了几日也不见明白,忧郁得头昏脑涨,而朝中关于揭榜的付先生的消息,也一直不断。
据说景帝无视朝中大臣称其为妖术乱国的上奏,已经封他为国师,并特赐常住宫中,命人为其修建宫殿,配炼丹童子无数。
也是从宫人口中,碧铃才知道,这位付先生,哦不,应当是付国师,竟然是万星门的长老。
当时观琴方说出这个词,她惊得揉了揉耳朵,让她再说一遍,方才确定的的确确是她想象的那个万星门。
就连躺在碧铃怀里的狐狸,似乎都感受到了她的诧异,直起身来竖起耳朵,像是在认真听二人交谈。
既然是万星门的,碧铃又回想起她那位救她一命的凌赋白,想起他的说的那句万星门弟子不滥伤无辜的话。
如此的话,那位付国师想必也不会对她下什么狠手,碧铃咬咬牙,决定还是要偷偷摸去国师住的宫殿,探探他的底细。
入睡时分,夜凉如水,碧铃吹熄了桌上的烛灯,看了眼在床上安睡的狐狸,悄然推门而去。
就在她转身离去的刹那,躺在床上的赤赪却顿时睁开了眼,化成人形。
他便知道,这几日她在听了万星门的事之后便坐立不安,定然是有什么心思。
一个连他都打不过的妖精,居然敢去探寻降妖除魔之辈,真是蠢到家了。
☆、惊!
秋夜风凉, 碧玲有灵力护体, 可当细细密密的长风贴着薄薄的一层轻纱滑过之时,她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看来冬天也快要到来了,想不到自己转眼,快要在朝安城待上一年了。
这些日子来在朝安城所经历的一切在碧玲脑海中如走马灯流转而过, 吸食她妖血的妖怪,救她一命的少年,寺庙里的小和尚,霍宛珠的《玉楼春晓》,还有灯光下静静写字的小殿下。
都是曾经千百年来,她不曾遇见的。
碧玲最近学得一句新词叫“蟪蛄不知春秋”,可她却对此有不同的见解, 与她相比, 人类的生命就如同蟪蛄一样短浅,因此他们的每分每秒,似乎都要活得比她真实得多。
就在这一刻, 她反倒怀疑起来成仙的意义了。
她听说天上的仙人们,都是各专其职,各司其事, 大多无情无欲, 谈经论道。
她不喜欢做什么事, 也不喜欢文绉绉地谈什么道。
那她求这个仙,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为了长生不老,老老实实地呆在无尾山做一个妖精不是照样可以吗?
年年岁岁都相似的九重天, 又与春华秋实的无尾山有何区别。
在凡人的世界里,却转眼便是沧海桑田,烂斧沉柯,要精彩得多。
心中虽是这样想的,可她却也知天命无法抵抗,只能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