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流年不利,正中那位,不就是那日将她拦下来的皇子吗,身着明黄蟒袍,头戴玉冠,临风而立,手背在背后,即使用不着,依旧还拿着把折扇。
只不过不同于那日,他今天看起来面上要严肃得多,皱起剑眉似是在思考什么。
幸好小殿下排行第九,站得偏点,今日又人多,他注意不到她。
不然,若是不小心被认出来,碧铃心虚咬唇,她岂不是还要连本带息地将当时欠他的还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她给我做过桃花糕。
景弈渊:那是给我做的,我不吃甜才给你的。
狐狸:她给我剥过葡萄。
景弈渊:那串葡萄不够甜,她不喜欢吃又不忍浪费。
☆、秋
天光破云而出,黑云压城,实在不像是大军得胜归来应有的气象。
目光在触到大皇子的身影时飞快地缩回来,碧铃暗自琢磨,今天可真不是一个好天气。
风从城外宽广的平原而来,到了整齐的城墙处骤然变厉,如惊涛扑在海岸上,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看到前方的九殿下一头乌发被吹起,脸上也泛着白,碧铃悄悄弯腰垂到他肩膀处,小声说道:“风这么大,殿下不如往后站,我替你挡着。”
她唇间温和的气息在他耳畔吐出之时,一切风声突然静止,景弈渊微不可察地别过脸去。
难得有几分窘迫:“我不冷。”
又转过头来问她:“你冷吗?”
“不冷。”碧铃唇角沁出梨涡,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摇摇头回答,随后又站直了腰,继续低眉敛目地站在她身后。
这种感觉可真难受,当她站了半个时辰之后,脑海中便只剩这一种想法。
可偷偷侧过头一看,包括小皇子在内,所有人都站得端端正正,不见半分疲惫。
“哈~”困意袭来,碧铃捂住嘴默默打了个哈欠。
此刻反倒羡慕起那只留在重华宫的狐狸来,现在定然是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张大床上翻来覆去地睡觉。
唉,她也好想做一只什么都不用做的狐狸呀。
重华宫内,睡得正香的赤赪打了个喷嚏,喉头懒洋洋地轻哼一声,柔软如丝的长发在还带有碧铃身上淡淡梨花香的软枕上蹭了蹭,继续沉睡。
正午时分,暗压压的厚实云层总算是被阳光一点点撕破,最终吞噬殆尽。
一片金光洒在大地上,极目眺望,城墙上有人惊呼出声:“是殿下回来了。”
可不是吗,城外的官道绵延数百里,直到人看不见的地方,此刻却有一支军队浩浩荡荡地朝城门处而来。
碧铃也跟着踮起脚尖,既盼着他们快点抵达,又希望他们永远都到达不了。
她一双比旁人清楚明亮得多的鹿眼大大张起,在看到军队之前御马前行的人,不忿地睁大双眸。
此人正是置霍宛珠于不顾的景帝,近半年的战事没有让他变得粗糙,反而目光更加坚毅,一双凤眸挑起,君临天下的气魄浑然尽显。
然而没有人看得出来此刻他的心焦,以及拉住马辔的双手不自觉的颤抖。
这是他头一次出征,大战告捷,景帝却知道,除了沿路而来万民的夹道欢呼之外,更让他心潮澎湃,是即将可以看到她,那个无数次当他守在边疆账内,闭上眼就会出现的人。
每当他闭上眼,就会梦见她身着粉色散花如意云烟裙,梳着小巧的十字髻,站在他们初遇之时的石榴树下,乌发如云,点缀片片纤薄飘落的鲜红花瓣,不经意转过头来,露出半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弧度优雅。
接着她天真地笑了,笑得纤尘不染,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含羞露怯,却又脉脉似语,最后红着脸迈着小碎步仓促走开。
或许就是那个时候,他第一眼看见娇娇嫩嫩,不过十四岁的她,便动了心。
可他拼命按下心跳,告诉自己不能乱了分寸。
对她,他势在必得,对霍家的权势,他更是如此。
军功显赫的霍家男儿个个骁勇善战,在朝堂上更是一呼百应,这样的家世,却惯养出了一位细皮嫩肉的娇小少女。
佳人与权势,谁人能不肖想,他亦不能免。
或许他是幸运的,几经波折,霍宛珠最终选择了嫁给他。
马背上的景帝闭上眼,回忆起当他将她从花轿中背出来之时,她在他耳边呼出的温热气息,明明娇羞得很却强撑着甜甜蜜蜜地唤了他一声夫君,回忆起她端端正正坐在喜床,红烛泣泪,昏黄的烛光下她如珠似玉的脸庞恬静而又温顺。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男子,或者是个教书先生,或许是个看病郎中,而非费尽心思想要夺得皇位的皇子。
自此他乘风直上,朝廷上立他为太子的呼声一天高过一天,别的兄弟逐渐式微,最后他如愿以偿,登上皇位。
若时间一直停在那一刻有多好,停在封后大典上她在明黄凤冠下极力笑得端庄却抑制不住唇角沁出梨涡的那一刻。
可身为皇帝,他才发现要兼顾的东西太多,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是他要考虑的东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为帝王,就要被普天之下无数双看得见看不见的目光注视。
就连三宫六院的妃嫔,都是用来维系朝臣的棋子。
从那时起,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发现他的口是心非,发现他的虚与委蛇,发现他对她的把持有度,对她的游刃有余。
她那么骄傲,如何能容忍,就连同床共枕之时,她也是背对着他,只留下一个单薄而坚毅的背影。
而从陪嫁丫鬟口中略微得知情况的霍家子弟,在朝堂上更是唇枪舌剑,横眉冷眼,不给他留半分情面。
天子的威严受到侵犯,即使是面对曾经的幕僚,依旧是震怒的,再加上霍家军功卓越,早已功高震主,他一直隐忍不发,终于是一腔怒火难以平息,选择铲除掉几位霍家的嫡系子弟。
没有粮草的支撑和援兵的到来,被他派去戍边的霍家人已是强弩之末,她得知消息,淡衣素颜在御书房之前跪了一宿,放下身段苦苦哀求,他置若罔闻,看了一宿的书,双眼看得血红。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时她已有数月的身孕,城破人亡的消息传来那一刻,御书房前的石砖上染满鲜血,而她脸色苍白地躺在血泊中,一双眼却狠狠瞪向他。
一对佳偶,自此敌目相对,成为宫中人尽皆知却又不敢提及的怨偶。
抓住缰绳的手握紧,景帝定下恍惚的心神,抬头向愈来愈近的城门望去。
过去的十多年,面对她之时,他有过愧疚,有过愤怒,有过无奈,可她总是冷着一张脸,对他像是对待一位路人。
在种种情绪的折磨下,他不敢正视她,也不敢正视后来他们的孩子,即使这个孩子,也是她在兄长忌日喝醉后他趁虚而入才有的。
直到这次离开皇宫,离开朝安城,远离她之时,他才彻底明了自己的心思。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想告诉她他早就爱上她,或许是从一开始石榴树下的相遇,想告诉她不管他如何想,他都不会放手。
他愿意为她遣散六宫,立渊儿为太子,只要她回头,一辈子还有很长,他可以慢慢地补偿。
这样想着,马上的人挺直腰背,目光极力在城门上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大军得胜而归,她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定然会来的,天知道他此刻多么想飞奔上城楼,将她紧紧搂进怀里,直至揉入血脉深处,将所有想要说的话说与她听。
铁骑愈行愈进,即使是最矜贵的皇族,也难免躁动起来,尤其是对父皇见得少而又心存敬畏的六皇子,一双小短腿在哥哥们身旁,不住跳起来想要看个真切。
碧铃侧过头去打量身旁的小殿下,却看他的唇角紧抿,目光淡漠地看向前方,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掌心紧紧攥起,她便明白他定然是不舒服。
默默向前迈进一步,碧铃弯腰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殿下再忍一会儿,结束了我们就可以回去喝观琴煲好的老鸭汤和梨子粳米粥。”
早上出门的时候观琴就特意说过入秋了要做这些应季的膳食,碧铃暗暗记在心中,一上午站不住的时候就靠着回想这个来坚持。
突然被她温暖柔软的手握住,又听见她说这些不合时宜的大傻话,景弈渊心中如释重负,抿起唇角,舒展开小手,反握住她的手,静静等待。
御驾接近,不知是谁先高呼了一声“吾皇万岁万万岁”,所有都乌泱泱地跪了一大片。
城楼之上,景帝将所有的人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按捺住心中的怪异之感,垂下凤眸,眼中看不出情绪:“都起来吧。”
背在背后的指尖却在掌心泛白,她竟然如此讨厌自己,连来迎接都不肯吗?
碧铃不情不愿地跪下去,听见他的声音,半分的迟疑也没有,不屑站起来,还不忘拍拍膝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看见她大大咧咧的动作,景弈渊也急忙站起身,微微侧身,将碧铃挡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