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巫王大怒,一脚踢开那内侍,喝道:“怎么回事?什么叫「不行了」?”
那内侍捂着肚子跪起来,眼中泛着泪花:“王上去瞧瞧就知道了。”
“立刻将杏林馆的医官都传到栖霞宫!”
巫王扬声下完命令,抬步便走,走了两步,忽然发现九辰还跪在那儿,便回过身,拧眉问:“你刚才说何事?”
九辰抬起头,不自在的牵了牵嘴角,道:“没什么重要的事。”
巫王未作多想,便疾步离去。
九辰默默站起来,目送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忽然有些释然的呼了口气。
看巫王反应,并不知道那截枯枝的存在,也并不知晓鸣冤鼓的内情。难道,碧城背后的势力,另有他人?
得此结果,他再无心理负担,也不必再担心被自己的君父瞧不起,至于病,只要咬咬牙,应该能挺过去的。只是,怎么阻止孟梁撞墙,倒是件棘手的事。
想到这里,九辰无端又有些烦闷,他并不想立刻回府听孟梁的聒噪,便在王宫漫无目的的转悠。
走了许久,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宫人往来穿梭的身影也都不见了。九辰抬头一看,一座荒冷的宫殿矗立在不远处,却是西苑。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走进这里,误打误撞遇到了素未谋面的兄长,也好像为人生找到了第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目标。
公子子彦被放出西苑后,西苑守卫撤去大半,进出也容易许多。
入威虎军之前,九辰虽然很想再见一次子彦,却不敢再去芷芜苑擅自打扰他的清宁。他也知道,子彦是不会出宫去世子府找他的。
思及此处,九辰莫名有些失落,鬼使神差的就走进了西苑,一直走到思戾殿前。
阶前荒草如初,殿内那盏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烛火,却再不会亮起来了。
九辰随意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仰首,开始默默数着夜空闪烁的星子。
“殿下闷闷不乐,是有烦心事么?”
他从不同方向、将仅有的三十一颗星星反复数了许多遍时,一个温润声音,忽然响起。
九辰依旧一动不动的望着夜空,亮似星辰的眼睛,却渐渐热了,浮起一层淡淡雾气。
许久,他才敢将视线渐渐移下来,去看白衣如雪、独立苑中的子彦。
子彦冲静的双眸,撞上石阶上那少年的灼灼目光,立刻泛起一丝温暖笑意。
“不知,臣这个兄长,是否能为殿下分忧?”
子彦缓步行来,在九辰旁边,撩衣而坐。
兄长……
九辰默默的盯着子彦看了会儿,确信没有听错,才眉毛一扬,挑起嘴角道:“当然能。别人入威虎军,都能收到礼物,我却没有。你能不能送我一套兵器?”
子彦一怔,笑道:“当然可以。”
“好,我要南市铁铺现打的,很贵的,你别反悔。”
“不反悔。”
“明日一早,我在南市口等你。你带好钱,不许失约。”
“好。”
一口气说完,九辰忽然垂下了眼睛。
一滴冰凉的液体,直直坠入石阶,很快没了踪迹。
九辰迅速掩饰好,揉了揉眼睛,抬头,发现子彦正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嘴角,晕着极轻极轻温暖的笑意。
九辰有些尴尬,忙转移话题,问:“你想喝酒吗?”
子彦含笑点头,等他说下去。
九辰立刻拽起子彦,黑眸灼亮,炫耀似的道:“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子彦由他拉着,避开宫人,一路飞奔,七拐八拐,最终停在了王宫南侧区的一座十分僻静古朴宫殿前。
这座大殿紧邻藏书阁,以山水格局为框架,拾级而上,形成台地景观,足有三丈高。台侧,另起宫阙,厚重巍峨,上书“兰台”二字。
平日,太祝令常于兰台观天象、卜吉凶,史官则于殿中修史著书,替巫王草拟各种诏令。
他们皆喜清静,便将守卫远远赶到藏书阁那边,因而,九辰和子彦不费吹灰之力便避开了这里的守卫,迅速攀上兰台。
兰台正中,放置着一座日晷,用以计时。子午方向,可见一物似轨,正是用来度量日影长短的石圭。圭面刻有双股水道,水道南端有注水池,呈方形;北端有泄水池,呈长条形,东、西两面凿有泄水孔。
此刻,冷月当空,星明似雪,月光与星光落入两侧水池中,恰倒映成一副众星拱月图,湛湛铺陈于水面之上,鬼斧神工、浑然天生。
子彦立在池边,垂目一看,水如明镜,滟滟流波,顿生拥明月入怀之感。
九辰却轻车熟路的潜入了殿内,不多时,竟是抱了两大坛酒,从窗户翻了出来。
“刁龙大夫嗜酒如命,父王赏了他许多好酒,他都藏在这兰台之中。”九辰一边扔了坛给子彦,一边解释道。
子彦拎起那坛酒,打开封盖一闻,酒气清香甘烈,醇厚绵长,至少是三十年陈酿。
“听说刁龙大夫是个暴脾气,你偷了他的酒,他怎会善罢甘休?”
九辰枕臂躺在水池边上,随意把玩着酒坛子,黑眸闪过一丝慧黠:“他是个老糊涂,向来不记得自己有多少酒。况且,五年前,他还输了我一盘棋,我正要找他讨酒呢。”
说罢,他抓起酒坛,咕咚咕咚的灌了两大口酒。
子彦索性挨着九辰,坐在他旁边的空地上,微微扬头,抿了一小口,细品慢尝这酒中滋味。
九辰见状撇嘴:“这样喝,也太不尽兴。”
子彦只是一笑:“依殿下看,怎样才算尽兴?”
“自然是「纵马长歌,醉梦山河」。”九辰掂了掂手中酒坛,扬眉道:“这点酒,只够润喉而已。”
“还有,今夜,你不许再称我为「殿下」。”
九辰满意的发表完自己的意见,继续咕咚咕咚的灌起酒来。
子彦没有回答,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替旁边的少年将颊上散落的几缕黑发拨到耳后。
脸上痒痒的不适感顿时消失,九辰偏过头,一动不动的看着子彦,忽问:“明日,你是不是又要去见西陵韶华?”
子彦一怔,却目色如常,点了点头。
“等打完兵器,我和你一起去。说不准,他们和父王一样,要验你的血脉。”
“好。”
许久,那白衣少年浅笑应下。
子彦冲静的眸间微起波澜,他感受着舌尖甘烈泛苦的滋味,缓缓仰首,望着空中那轮皎皎凉月,思绪翻飞。
这一夜,兰台之上,一黑一白两个少年,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坐一卧,喝光了手里的一坛烈酒,直至月上中天。
他们都没看到,一袭青衣,隐在殿檐之上,袖中长剑如泓,始终注视着他们。
两人酒尽时,那青衣人的目光,最终却是落在了那容色如雪如玉的白衣少年身上。
他认真而专注的扫过那白衣少年身上的每一寸地方,从五官到身量,从背影到侧颜,似在寻找什么,神色紧张而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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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凤神之血
栖霞宫,阴郁气息笼罩着整个内殿,宫人们从内到外瑟瑟跪了满地。
湘妃躺于绯色纱帐之中,面墙而卧,神色痛苦。
巫王侧颜冰冷,沉眉立在帐外,墨眸深处,一股戾气汹涌翻滚。
面对君王震怒与质问,最终,还是白芷斗胆抬首,红着眼回禀:“昨夜回宫后,娘娘就突然心口疼痛。奴婢们本欲请医官过来,娘娘却说无妨,怕消息传出去,惊扰王上休息。谁知,今日午后,娘娘浑身上下都开始窜着疼,气都有些喘不匀了。”
巫王脸沉得似要滴出水来,负手于帐前踱了两步,忍不住转身,神色紧张不安的问正跪地诊脉的景衡:“怎么样?湘妃可有大碍?”
景衡忙垂首答道:“娘娘脉象紊乱,忽虚忽实,忽弦忽洪,只怕,是风邪入体之兆。”
巫王皱眉,又命其余几名资质较深的医官上前诊脉,所诊结果皆是风邪入体、原因难辨。医官们聚在一起商量了半晌对策,最后,都表示必须做进一步观察,才可确认发病缘由、辩证开方。
巫王最看不惯这些推诿之辞,便将目光投向景衡,景衡认命般叹了口气,惭愧点头。
连景衡都束手无策,必是真遇到怪症了。
巫王神色顿时郁郁起来,烦躁的扫视一圈,正待发火,湘妃忽然挣扎起身,掀起纱帐一角,露出惨白玉容,冷声道:“王上不必费心了。这是臣妾从娘胎里带的病根,本就药石无灵。”
“幼时,臣妾外出玩耍,不慎发病,幸被一游方僧人所救。那僧人说,臣妾天生福薄,命犯火厄,须日日进露水于观音佛像前,方可保住寿数。归家后,臣妾依言而行,果然没再犯过病。可是,入宫以来,臣妾便荒废了此事,再无去佛前进过一滴露水,这一遭犯病,只怕,是观音大士降罪来了。”说罢,她便攥紧纱帐,剧烈的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