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兄长么?”当他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草帘边缘时,亭内,突然传出了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少年声音。
巫王浑身一僵,眼眶倏地湿了,喉咙也酸胀的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双手抖如筛糠,颤抖着掀开那层草帘,便看到了以往见过许多次、这一生都将难以忘记的画面。
亭中没有桌案,只铺设着一方草席,中间,则摆放着一个棋盘。一个黑袍少年,正盘膝坐在草席上,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跟自己玩棋子,长长的羽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少年很安静,背脊却似乎比以前更单薄了些。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极随意的扬起嘴角,问:“兄长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语罢,径自放下白子。
巫王喉头酸胀得几乎要炸裂,失神的打量着亭中的少年,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有滚烫的泪,控制不住的从眼角溢出,令他一颗心颤得几近痉挛。
少年虽披着披风,脸色却惨白的厉害,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连嘴唇也是苍白无色的。巫王想起来,似乎从小到大,眼前的少年,脸色一直都是苍白的,只有偶尔贪杯时,双颊才会浮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这样的面色,衬得那双黑眸,愈发黑亮。可惜,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深处,再无昔日倔强桀骜的光芒,直如一片死水,黑洞洞的,毫无波澜。
他将一切都伪装掩饰的很好,只是没有料到,此刻进来的,并非他口中的「兄长」。
棋盘上,刚刚开局,一颗白子的气数已被黑棋死死堵住,显然是玩棋子的人故意为之。巫王搁下剑,跪坐在席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颤抖的伸向棋盘,拿掉已沦为死子的那颗白子。
九辰复落下一枚黑子,围住另一颗白子,道:“兄长向来大度宽厚,让我两子,定不会不悦。”
见子彦不说话,呼吸却骤然加重,他又自顾笑了笑,道:“巫子玉说,兄长自私自利,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他说,兄长是暗血阁阁主,当年伙同母后一起将我骗进西苑。他还说,兄长根本没有咳疾,取血,不过是为了应付太祝令查验血脉。”
“我不信。所以,我亲手杀了他,为自己,也为兄长报仇雪恨。兄长觉得,他是不是该杀?”
子彦和熊晖等人恰好赶到亭外,听到亭中传出的少年声音,子彦足下一僵,面色唰的惨白。
巫王颤抖着取下死子,在棋筒中摩挲许久,才夹起一颗白子,胡乱落在棋盘上。九辰耳朵一动,循声摸了摸落子的位置,指尖一僵。
他摸着那颗白子,没有抬头,半晌,扯了扯嘴角,道:“你不是他。”
巫王早已泪流满面,颤抖着伸出手,抚着对面少年的发顶,黯哑不成音道:“是父王……是父王来接你回家了啊!”
九辰触电般偏过头,避开那只手,整个背脊,都控制不住的轻轻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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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第 204 章
巫王手停在半空, 眼角控制不住的溢出水泽, 喉间更如被烈酒灼烫, 艰涩道:“以前, 皆是父王对不起你……日后, 父王决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回应他的, 是一阵沉默。
半晌,只听对面少年紧抿起唇角道:“我能否, 见一见子彦公子?”
“你……”
“好, 好。”巫王胸中涌起一股酸涩, 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强作笑颜, 转头吩咐子彦进来。
子彦正等得焦灼, 乍听到巫王传唤,几乎疑是梦里。他疾步走至草帘外, 忽又停下来默了一瞬, 才如举千斤的掀帘走了进去。
纵使做足了心里准备,在望见那个以惯有姿势坐在棋盘旁的少年时,子彦亦忍不住眼眶一红。
巫王如鲠在喉,满腔苦涩中,又隐隐夹杂着得而复失的喜悦。这一路奔袭, 他损兵折将,满鬓风霜, 历尽千难万苦, 总算没有白费。正犹豫着该开口说些什么, 便见九辰扣下一颗把玩许久的黑子,嗓音冷沉,客气而疏离的道:“王上可否回避片刻?”
巫王神色一僵,怔了一瞬,不知是因为这突然陌生的称呼,还是因为这疏离的行为,喉咙滚了又滚,竟破天荒的妥协,拾起青龙剑,怅然若失的出了亭子。
亭外,夜风袭人,熊晖正按剑踱着步子。见巫王掀帘出来,他趁隙往亭中看了眼,心中一松,才迎上前恭施一礼,道:“夜里风急,君上可愿到楚军帐中一歇?”
巫王神色犹有些怔忡,紧了紧身上的龙纹披风,看也没看熊晖一眼,径自步入了夜色之中,消解一腔烦闷。
亭内,子彦慢慢撩袍跪坐下去,颤抖着夹起那枚被巫王胡乱摆放的白子,重新在棋盘上落下。九辰闻声,摸了摸棋子位置,跟着落下黑子。
时间过得极慢,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人指走如飞,黑白子厮杀间,竟仿佛过了一世光阴。
待一局终了,子彦已双目泛红,满面水泽。一双手,更是颤抖得无法握子。
九辰拿掉一颗白子,极低的笑了声,道:“此局险胜,是我占了兄长两子便宜。”
子彦大恸,看着那少年手指在棋盘上来回摸索,低头默默收拾棋局,再不是昔日顾盼神飞、骄傲张扬的模样,再忍不住闭上眼,怆然落泪。
平复许久,他哽咽道:“这一路,父王不眠不休,日夜翻阅医书,找了许多可以医治眼疾的方法,还沿途寻访了许多名医。跟我们回巫国吧,兄长定会倾尽全力,治好你的眼睛。”
九辰握棋子的手一滞,默了默,语调极随意道:“外公说,他已有办法治好我的眼睛。在哪里治,都一样的。”
又道:“我在西楚过得极好,你们不必挂念。”
这声“外公”叫得何其顺口亲昵,子彦一震,哀痛而绝望的道:“西陵衍狼子野心,又向来冷酷寡情,岂会真心待你?”
“兄长实在担心,有朝一日,他会利用你对付巫国。譬如此次,他若真为你着想,便不会让你来阙关!”
“兄长多虑了。”九辰漠然道:“阙关之行,是我主动提出的,与外公无关。”
“他待我很好。我生病时,他会请西楚最好的大夫给我看病,我遇到危险,他会挡在我前面,替我消灾解难,我所穿所用,皆是最华美奢侈之物。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活的像一个真正的王族子弟。”
“他是不是真心,又有何妨?”
子彦脸色煞白,一颗心颤抖得厉害,沉痛中,又隐隐夹杂着几丝火气,双唇翕动许久,竟说不出一字来反驳。只耳边忽然传来丝丝细碎的开裂声,低头一看,那方棋盘,竟被他生生捏的裂开了一条细缝。
“巫国虽是我的故乡,可七岁以前,我在那里无牵无挂,那里也无人牵挂我。直到后来兄长出现,我才算有了第一个亲人。”
“今日我来,一是同兄长告别。”九辰慢慢抬起头,道:“二是想问问兄长,巫子玉,我杀的好不好?”
一字一句,皆如尖刀搅动着心口。子彦大恸,目中终于流露出痛悔绝望之色。
当年,若非他设下圈套,将那个小小的少年骗入西苑,他们的命运轨迹都会发生改变。若非因为他这个兄长,那个少年,不会过得那么辛苦,也不会,被逼入绝境。
医官说,世子的眼疾,已持续两年。可那个少年,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骄傲张扬的模样,并未展露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以至于他也总习惯性的认为,他很强大,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击败他。
两年的时间,他的眼睛,究竟出现过多少次问题,他心底里,一定是害怕的罢。
那些欺骗,那些罪孽,他无从辩驳,更不想辩驳,只能痛苦的闭上双目,泪如泉涌,道:“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兄长。”
九辰苍白的面色,瞬间惨白如纸。也只一瞬,他便像一个喝醉酒的孩子般,低声笑了起来。
子彦颤抖着伸出手,无声哽咽:“我知道,我并无资格带你回巫国。可西楚,毕竟是异乡。巫国,才是你的家。你打算一辈子都漂泊在外么?”
“家?”
九辰冷冷挑起嘴角,道“子彦公子说笑了。如今,那里已没有我的亲人,怎能算家?”
子彦还欲再言,熊晖蛮横的声音,骤然在亭外响起:“小殿下,三更将至,起西风了。王上还在等你回去,不可久滞――”
谁知,话音未落,便被另一个更蛮横威赫的声音打断:“住口!孤的家事,岂容你一个外臣插嘴?”
却是巫王,不知何时冒着一身清寒回来了。
熊晖虽心怀不满,也只能恨恨捏拳,不甘的退下,愈加警惕的探听着亭内的动静。心中却想,这巫启和巫子彦,想方设法的想带小殿下回巫国,他须得一万个小心防着才是。
直到盯着熊晖退出五步远,巫王才掀帘进去,双目颤动的盯着亭中的黑袍少年,声音亦微微颤抖:“说什么傻话!只要孤在,巫国就永远是你的家。今夜,父王就带你回巫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