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将军韩烈见情况不对,忙问:“侯爷,王上有何旨意?可是粮草已发,让我等一举击溃风国?”
季礼失神地听着帐外雨声,字字绞心道:“王上有令,撤军月城。”
众将闻言,先是惊愕,而后沉默,唯有白虎营主将马彪急得面红耳赤,跳脚骂道:“娘的,老子随侯爷在剑北打了半年,好不容易收回乌岭,眼看着就要戳到风国老窝了,王上一句话便要打发老子回月城,老子不服!咱们王上,怎的这般糊涂?!”
“大胆!”季礼蓦地冷喝一声,指着马彪,额筋暴涨:“身为臣子,竟敢出言不逊、亵渎王令!来人!将这逆臣拖出去,重责三十军棍!”
其他将官见状,噤若寒蝉,竟是无一人敢开口求情。马彪虽被行刑士兵绑了下去,口中依然大呼“不服!”
帐外暴雨之声很快将一些吞没,季礼扫视一周,虎目生威,掷地有声道:“今后,若再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本帅立斩不赦!”
众将齐声道:“得令!”
季礼颓然坐回案后,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只留了季宣一人在旁侍候。
“父亲,前些日子沧冥来消息,说王后在王上的垂文殿外哭了一夜,算算路程,密旨也差不多是那时候发来乌岭的。”季宣为季礼斟了杯茶,似是话家常一般说道。
与父亲东阳侯季礼的霸气外溢不同,季宣身上多了三分文人的儒雅,说这些时,他的眉眼极是温和,语调也算平静。
季礼沉沉一叹,面有悲色,道:“王上素来英明睿智,杀伐决断从不犹豫,这一次,当真是女人误国!”
季宣道:“君命难违,望父亲宽心。王上志在九州,这剑北之西,迟早都是会洒上巫国男儿的热血。”
季礼心头豪情涌动,想到自己即将垂垂老矣,不由怆然:“若我所料不差,过几日,王上诏命便会到达月城,这辈子,再想出王都,纵马剑北,只怕遥遥无期了!”
季宣一时无言劝慰,季礼已叹道:“烈云骑和黑云骑尚在壁亭待命,你派人传达王上旨意,将那两个小子召回来罢!”
季宣颔首应下,却道:“只怕,还要再加一道元帅的亲笔箭令,才能让那两个小子知道轻重。”
季礼闻言,难得稍作展颜:“还是你思虑周全。”
说罢,果然行到案后,提笔写了道箭令。
乌岭距壁亭不过二十里,当夜,季宣派出的斥候便冒着大雨赶到了壁亭大营。
烈云骑大营驻扎在壁亭之南,黑云骑大营则驻扎在壁亭之北,斥候先到北营传了密令,方才继续奔赴南营。
完好无缺从北营出来的斥候兵,在南营传完密令后,险些被血气方刚的烈云骑少将军季剑砍了脑袋,多亏了营内其他副将拦着,那斥候方才狼狈逃回乌岭。
此刻,巫国东阳侯之孙,宜林左将军之子,那位十三岁创立烈云骑,十五岁带领烈云骑奇袭鬼谷,连合黑云骑大败鬼方军,声震剑北的天之骄子,正剑眉紧蹙,脸色愤然的盯着帐内地形图。少年将军捏拳许久,猛地冲出大帐,摸了匹快马,便没入雨夜,直奔北营而去,只惹得营内一干副将面面相觑。
北营大帐外,一名黑衣少年背负羽箭,独立雨中,正静静观望远处连绵灯火。数声清唳鸣啸划过暗黑的夜幕,一只灰色苍鹰盘旋而下,落在那个少年的臂上,扑了扑双翅雨水,而后亲昵的蹭了蹭少年的下颚。
黑衣少年抚着苍鹰淋湿的羽翼,伸手取下苍鹰腿上绑的竹管,轻声道:“阿蒙,这一次,又带回了什么好消息?”
苍鹰仰首骄鸣,似是邀功,少年轻声一笑,便回身入帐,取出竹管内的竹片迅速扫了一遍,而后投入帐内火盆烧掉。
一阵乱马嘶鸣,便听守夜的将士慌忙喊道:“少将军,您不能进去!您等等……真的不能进去!”,嘈乱之中,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已然冲入主帐,毫不客气的在主位上坐下。
黑衣少年臂上苍鹰振翅而起,冲到前面,狠狠啄了占领了主人地盘的闯入者几口,方才骄傲的飞回主人臂上。被啄了双臂的少年痛得呲牙咧嘴,狠狠瞪了那倨傲的苍鹰几眼,不满道:“阿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初救你的人明明是我!阿辰究竟用什么收买了你,真不讲义气!”
后面跟来的几个小兵一脸为难的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更一脸为难的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他们的小将军――九辰,东阳侯麾下惊才绝艳之名不亚于季小将军的黑云骑主帅。
黑衣少年连惊讶之色都懒得露出,挥手示意守夜士兵退下,抱臂看着来人,慢悠悠道:“季少将军真是好雅兴,雨骤风疾,天黑路滑,山道艰险,少将军夜闯在下营帐,莫非,是黑云骑哪里不小心得罪了您?”
季剑急得一跺脚:“阿辰,你就别绕弯子了!我且问你,有没有接到王旨和爷爷的密令?”
九辰点头,笑吟吟道:“看少将军的样子,必然是接到了。”
季剑星目含怒,一拳砸到案上:“都这时候了,你竟然还笑得出来!若不是杜叔叔他们拦着,我定会一剑砍了那不长眼的东西!”
“此刻,老侯爷心中煎熬,只怕苦过你百倍千倍。”
季剑听了这话就来气:“我们苦战大半年,眼看便可夺下壁亭,一举占据整个乌岭,王上偏偏来了一道如此无理糊涂的密旨,实在欺人太甚!爷爷也是糊涂,如此形势之下,便应上书直言,铺陈利弊,而不是用这么一道不明不白的密令就让我们回去!”
九辰抱臂靠在帐口,道:“这道密旨来得突然,必有内情,老侯爷恐怕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才密令烈云骑与黑云骑撤回乌岭。更何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侯爷向来耿直赤诚,听从王命当是臣子本分。”
他忽然一回头,黑眸异常明亮:“不过,我依稀记得,兵家更常用的一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阿剑,你怎么看?”
他前半段说得一本正经,话锋转得太过突然,季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才既惊又喜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臭小子,我就知道,你一定跟我想的一样,刚刚竟还敢跟我装糊涂!”
说完,季剑顿觉长长松了口气,浑身也似有了使不完力气,当即精神奕奕的将手搭在九辰肩上,咬牙切齿道:“我就说嘛,上次风国那个女人使计烧了我们粮草大营,烈云、黑云两骑从未那般狼狈,这口气,你怎么可能咽得下?”
九辰安静的望着漫天雨幕,道:“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以后之事,恕不奉陪。”
季剑一撇嘴,这才恢复平日冷静神色,道:“风国表面示弱,不温不火,却一直在暗中备战。风国的幽云骑一旦建成,再想突破剑北,便是难上加难。为今之计,只有趁其势弱,彻底击溃,才能永绝后患。乌岭进可攻,退可守,日后对抗风国,此地要先记上一大功。”
九辰勾起嘴角,笑道:“这方是少将军应想之事。王上虽然有意缓战,维持风、巫两国太平,可盯着风国这块骨头的,还有楚国。如果放弃良机,让楚王坐观虎斗,渔翁得利,九州之西半壁河山,就要全部被纳入楚境,以楚人豺狼之性,巫国必将面临灭顶之灾。”
季剑拍掌,道:“阿辰,你说的与我想的一样。三月间,我们刚刚夺下乌岭东谷时,便在谷内发现了楚人徽记,咱们在剑北呆了这么多年,这两年与风国交战,尤其险恶,我早就怀疑,咱们的对手,不止风幽兰一个。”
说到这里,季剑忽得眉峰蹙起,敲了敲自己脑袋道:“坏了,是我太莽撞,不该得罪了那斥候,万一他回去向爷爷告状,爷爷察觉出异样,再派人过来可怎么办?”
九辰嘴角轻扬,道:“说到此事,我倒忘了告诉你,方才,那斥候离开时,我一时糊涂,不小心在他所骑的马上动了些手脚。壁亭到乌岭虽说路程不远,可途中并无歇脚换马之处,等到斥候归营复命之时,咱们只怕已经拿下壁亭了。”
季剑哈哈一笑,道:“这才是我的好阿辰!今夜这场大雨,来的不早不晚,正是时候。刚刚前方传回准确消息,壁亭四湖之水,已经暴涨。我倒要看看,这一次,风幽兰如何与天公作对!”
九辰抬眼望着帐顶,语调幽幽道:“皇天后土为证,真正咽不下那口气的,绝非区区在下。”
季剑讪讪笑道:“嘿嘿,这叫做一石二鸟,两不相误!再说了,阿辰,吃过亏的又不止我一个,你这家伙有事总是闷在心里,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本将军。”
两人复又将地形图研究一番,心照不宣的定下计策,方才各自回营召集手下副将,起炊造饭,商议具体细节。
这一夜,远在乌岭的东阳侯季礼却是睡得极不踏实,一则因为斥候久久不归,二则是心中一股臆气郁积在内,难以遣散。当然,纵然再不踏实,年迈的老侯爷也没有想到,此时的壁亭,杀声震天,正经历一场足以颠覆风、巫两国边境十余年稳定的雨夜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