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马车的汉生潘芷云稷尧三人不更多废话,直接踏入弄梅馆内。
直接递给侍女一个锦囊,连“梅花吟”也来不及品尝,在清秀侍女来不及阻拦的诧异目光下,汉生直接前往弄梅馆第四道门,也就是弄梅馆馆主的居所。
不比院门外的千亩梅园,这个院子很小,院中只有两株银红朱砂与一个小小的秋千。
再就是三间茅草屋,一间是稷尧的,一间是中年文士的,还有一间空着。
汉生知道,空着的那一间是留给她的。
她注视着院落八百年未变的陈设,焦急的心平静下来,缓步走入中年文士的茅草屋。
一进门,稷尧就踏着小小的步子一路小跑到中年文士床前,看着闭目皱眉躺在床上头发全部雪白的中年文士,红了眼圈。
汉生慢步走到床前。
中年文士听见声响,见到是汉生,挣扎着要起身下床,稷尧连忙上前扶住。
汉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中年文士这才没有下床,稷尧帮着垫了枕头在腰后,斜倚着床头看着汉生,不像是中年,倒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稷尧忍不住悄声抽泣,小肩膀一抖一抖。
汉生亦皱眉不忍,“这些年,辛苦你了。”
中年文士强行扯出一丝微笑,“君上,无所谓辛苦不辛苦,一切都是草民自愿。草民已经在此偷生八百年,活够本了,是时候向老天爷还账了。”
说到一半,文士忍不住咳嗽起来,尽管已经刻意压低声音,每咳嗽一声身子便是一颤,仿佛肺都要被咳出来了一般。
稷尧强忍着不流眼泪,在一旁抚着文士的后背替他顺气。
文士好不容易缓过来,生怕时间不够,急急说道:“不论是为君上死守洛城不出还是照料这一馆梅花,哪怕今日身卒于此,草民都无怨无悔,草民死前只有唯一的心愿,求君上眷顾我唯一的女儿稷尧。”
说罢更是强撑着身子,在床上向汉生跪伏,头重重的磕在床沿。
稷尧听了这话,怔怔呆住,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终究夺眶而出。
汉生一眯眼睛。“你这是在拿昔日的恩情作为砝码要挟我么?”
名为请求,实为挟恩求报,这类话在她是秦王稚的时候,听得太多。
即便是昔年挚友,说出这番话时仍然让汉生感到下意识地反感。
“你可知道,你这宝贝女儿昨日差点就要了我的命?”
中年文士不再言语,只是不住磕头,不顾稷尧的阻拦,额头一声声碰在床沿的声音响得吓人,也很快开始泛红。
汉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烦躁。
“够了,年华,这些年发生许多事,时至今日你我算是扯平。我仅收下你作为父亲的那份舐犊之情。”
见汉生松口,名为年华的中年文士终于抬头,眼圈亦是微红,精神却一下子比之前好了许多。
看着面前泪流满面的稷尧,中年文士说道:“稷尧,跪下。”
“我要你发誓,生生世世,永远不对眼前这位女子起杀心,不论她是嬴稚,汉生,还是任何人。从今以后,她是你的师父。”
年稷尧看着眼前的父亲,咬紧下唇不肯回头,手指头狠狠抠着掌心几乎抠出血来,眼泪比刚才掉得更快。
中年文士看着倔强的女儿,从不忍心打骂女儿的他狠了心一个巴掌扇在她脸上。
“还不快去!”说罢不住喘着粗气。
年稷尧脸上瞬间出现一个红红的巴掌印,她一下子僵住,随后木着身子回头,小小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仿佛身躯不是自己的一般。
“我,年稷尧,今日对天发誓,永不对面前这位女子起杀心,从今以后拜她为师,师徒之间永不相弃,若违此誓,短折而死!”
三跪九叩,一字一句几乎咬牙切齿,浑身颤抖。
汉生看着眼前这一幕,皱着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沉默了一会儿,她从金丝楠木匣子里拿出全部的七枚磷石递给年稷尧,算是认下这个徒弟。
给她七颗磷石,象征师徒“传承”。一旦年稷尧接过这七颗磷石,二人的师徒关系就正式成立。
年稷尧见到汉生伸过来的手,不再犹豫直接用自己的小手抓起七颗磷石,紧紧握住,再次叩首。
从某种意义来说,她与汉生或者说秦王稚有相似之处,那就是做出了决定便不会改。既然答应了父亲拜师,那便是拜师。
潘芷云见了这一幕,不由撇撇嘴。
磷石可是好东西,他自己费了很大的劲至今才收集了六颗,汉生一出手便是七颗,手笔当真不小。
看到眼前这一幕的年华气色忽然间好了许多,原本苍白的脸颊已经恢复血色,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除了一头白发,其余与中年人无异。
他甚至下了床,兴致勃勃打算再看看馆里的梅花。汉生叹口气没有阻拦,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年稷尧扶着年华出了茅草屋的门,年华看到自己小院中盛开的银红朱砂,陷入一瞬间的恍惚。
记忆一下子拉回到多年之前。
那时他还是在两仪学宫求学的少年,师从大秦理论最强的阵法家令狐无疆,与女扮男装名为阿稚的少女是同窗。
那时她还未被册封为太子,是令狐先生最小却最得意的学生。
她拜师之前,令狐先生最得意的门生是他年华,后来她来了他便成了第二。尽管一直有人为年华被抢走两仪学宫“阵道第一”称号而抱不平,二人关系却异常融洽,她叫他年兄,他叫她阿稚。
第九十九章 若如初见
第一次见她,她一袭红衣似火,迎着风在那里站着,对着自己抱拳一笑,清亮灵动的眼神中透着狡黠。
尽管他一眼就看出来阿稚拙劣的女扮男装,却笑笑不点破,任由她以兄弟相称。
她时常会偷懒,师傅给一个时辰要求作阵图时她会悄悄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图,溜出去玩,还不许他告密。
令狐先生曾说,阿稚是他所见过的阵法一道天赋最高的人,必将青出于蓝。他将这话转述给她时,她总是一笑置之,不甚在意。她虽然阵道第一,他却隐隐知道她并不喜欢阵法。
后来当他得知她是太子稚时,再次见她有着所有少年都有的惴惴与忐忑,她却如同求学时一般,挑着眉一拳锤在他肩膀上,依然笑嘻嘻地叫他“年兄”。
再后来…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生分起来。
称呼由“阿稚”变成了“君上”,由“我”变成了“微臣”最后变成“草民”。
她笑得越来越少,不论是处理政务还是王权制衡都日益熟练,积威渐重。
接下来便是那一阵成,那一战败。
...
...
现在回想起来,他这一生虽然漫长,最动人的时光,不过短短几年,生平得意之事,不过寥寥数件。
他也曾有过少年的悸动,却很好地压制自己不乱半点方寸,尤其是知晓二人的悬殊身份后。他知道她心有所属的对象,是那个叫文枢的年轻将领。他从没敢有非分之想,只想像在两仪学宫求学时那样,在旁桌看看她哪怕是打瞌睡。
这两颗银红朱砂,还是二人来洛城游学时亲手种下。
那时还没有弄梅馆,这里只是他赏雪建的小茅棚子。她觉得这里环境甚好,安静,干净,远离洛城主城,硬是要他为她另建一间小茅棚。她还说,赏雪无梅便是遗憾。于是便有了两颗银红朱砂,有了之后许许多多的梅树。
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今日阳光难得的好,怎的自己忽然就湿了眼眶呢。
年华自嘲一笑,“今日是弄梅馆最后一日开馆,也该与客人打声招呼。”
他重新回到茅草屋内,简单梳洗了一番,至少将稍微杂乱的发理了理顺,换了一身清爽的素色白袍。
再出门时,年华清朗的笑容看得汉生一怔。
这身装扮一如当年,时间恍若一下子回到少年求学时。
除了银发如雪,仍是那个儒雅含笑脉脉的白衣少年。
“走吧,去看看馆里的客人。”
四人一道走出院门。
弄梅馆今日放宽了入馆人数,虽有些人因着传言不敢前来,之前没排上队又听闻要闭馆还是赶来的赏梅客不在少数,馆内竟比五十人要多些,有二三百之数。
馆里的梅花凋了一半,但梅香似乎已经在空气中扎了根,香得入魂,令人神醉。
唯独怒放的一株银红朱砂,在众多凋零梅树中显得鹤立鸡群,自然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赏。
“银红朱砂果真是珍品绝品,满园尽皆凋零时,却一枝独秀。”一个富家公子不顾天气寒冷,摇着手中的折扇叹道。
“说的不错,这样一株稀世珍品应该置于弄梅馆水土阳光最好的地方,馆主却将它随意放在墙角,当真可惜。”另一位穿着貂皮大氅的富绅点头附和。
旁边大多数赏梅客微微皱眉,并不赞同却也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