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太子年方十四,正是一个极易受人蛊惑的年纪。身边人不可不察,但也得有一个时刻保持警惕的对象。晋帝这是拿南宫秋水做磨刀石。我猜这位晋帝八成也知道自己没几年好活了,他若真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那么自信,何以早早就有'朕若病重,太子监国'之言?至于这位太子,只能说年纪太小。晋帝病重时将此言放出,再结合王童安吴钩与南宫秋水的那些动作,真当那些立在朝堂上看似只会默不作声的文武大臣是肉食者鄙的傻子?”
潘芷云满意地点点头,果然当过君王的人看问题就是透彻,一针见血。
“只是我有一点不明,重用赫连家我倒是理解,只是为何晋帝会放心赵家?道教虽不景气常年避世山林,总归在王朝气运上有一定话语权。我父王即位前,南海出了两株堪比太乙大阵的观音金莲,号称汇聚王朝气运,一朵金莲足以绵延国祚百年,当时便是被赵家先人一夜毁去。就连大圆塔寺的紫金袈裟住持,哪怕倾尽寺内一百零八铜人与三十六颗佛光舍利子的全部实力,都不一定是对手。”
潘芷云笑道:“因为赵家除了赵树人之外,还出了个败家子孙。这个人你也认识,且是老相识了,他便是赵芳,赵道蕴第十世孙。”
汉生一愣,随即了然。
难怪陆沉宁可一次次被刺杀也死活不急着杀赵芳,难怪他要称病,她哑然失笑。
“不过你在里面也出了不少力吧?南宫秋水虽是帝师,同样也是玄武大阵的守护者,当年虽是赫连齐叛了大秦投靠晋朝,原因却是反对我建立玄武大阵。如今帝师换成了赵家与赫连家,你可谓心思老辣。”汉生对潘芷云道。
潘芷云笑眯眯,不承认也不否认道:“是不是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改朝换代。”
汉生摇摇头:“我前世用半数王朝气运换来玄武阵成,更是为了最后的阵眼,跳楼生祭此阵补充因赫连齐叛逃阻挠而缺损的最后一部分。前事若斯,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一起破阵?”
“因为你是有秦王稚记忆的汉生,不是秦王稚。”
“那又如何?”汉生很难得翻了个白眼。
“你就没有半点卷土重来的打算?你若愿意,我自会尽全力帮你招募一支新的兵马,还有那文家给你的漆黑令牌,你当真不知这令牌的作用?文家近千年积攒下来的底蕴,说大,实在谈不上富可敌国,说小,若为你所用,对付个把王童安之流还是轻而易举。如今人阵当道,物阵奄奄将息,正是破玄武大阵杀入望京的好时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汉生不为所动。
潘芷云一脸委屈:“我都说了,我的目标很简单,推翻暴晋,改朝换代。但是改朝换代总得有目的吧,若是换了个不仁不义的王,和不换有什么区别?”
“张仪起事时曾说过‘吾疾贫富不均,今为天下百姓均之’。这句话连我都赞同有加,他猜忌章恬不代表他就不会善待百姓,不代表他一定治不好江山。”
“那你知道运气和气运的差别吗?”潘芷云反问。
汉生默然。
这是绝对禁止在平民百姓间流通的话题。
身负气运者,可左右王朝兴衰。而运气,只是一人之气数,可领一时风骚却没有长久的底蕴。二者区别的关键,在于一个字,“势”。
第一零三章 窃国何如
良久,汉生开口:“所以你认为,一个目前无兵无名的我,比之已经颇有名望与势力的张仪,更得势?”
“张仪的确有兵有名有势,这些你的确都没有。”
潘芷云顿了顿。
“但没关系,你有我。”
汉生无言,这话怎么听着感觉这么古怪。
潘芷云继续说道:“我有钱有人,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是大德祥的东家,粮食更是不缺。你若真的想好了,我随时可以给你拉起一只万把人的军队,抢地盘什么都不是难事。加上文家的力量,足够你一年之内组建一支不错的军队。没兵咱们就招兵,没名望就捧出个名望,没有势,就造势!”
“我暂时没有这种想法。”汉生道,心中想的却是陆沉。她没有再次当王的打算,但是她不介意为陆沉做点什么,至于张仪,欣赏归欣赏,和效忠是两码事。
潘芷云毫不在意:“总有一天你会改主意。目前我还等得起。”
年稷尧静静听着车里潘芷云与汉生的对话,低着小脑袋不做声,不知是在思考还是根本不感兴趣这些话题。
半晌无语,马车内又安静起来。
前方很快到达一城,离越。
三人的通关文书验过以后,顺利进了城。
这是一个司州中部的小城,并没有洛城那样宽广道路与高耸城墙,马车一路穿行路途虽狭窄,却也平坦易行,不似青州的秋城,哪怕是城内,道路也总有细小的凹凸之处,马车行过甚至偶有颠簸。越靠近东北望京方向,离战乱之地越远。因而这里的百姓看上去虽不富庶,脸上也都没有经过战火的慌乱,显得难得的和平友好。
青衣小厮驾着马车一路行至一家客栈门前,汉生撩开马车的帘子一看,青石青瓦院墙高深,又是一家豪华程度不输一揽风流的大客栈。
汉生问:“一日住店的银钱,足够你在这里买个小宅子了,为何一定要住客栈?你堂堂大晋第一粮商,别告诉我这样的城内没有你的宅邸。”
跳下马车的潘芷云扬着头笑得张扬:“本公子有钱,爱住哪住哪。我就偏爱住这最好的客栈,只因我习惯用最好的东西,享受花钱的滋味,你奈我何?”
汉生不再搭理走路时脚尖又翘起老高的潘芷云,自顾自随着侍女引路朝着自己客房的方向走去,与潘芷云聊起这种话题实在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潘芷云给了她那个钱袋子以后,她也同样不是穷人。
当然了,也还算不上朱门,顶多算银门,银子的银。
汉生三人的客房比较雅清,客栈内部与一揽风流还是有所不同,一揽风流更偏四合院式的院落结构,而这间客栈则有些像现代徽派建筑的园林,天井中种的是芭蕉叶,院内墙壁上无处不在的石雕与屏风上的紫檀木雕,皆透着厚重文化底蕴,低调而奢华。
汉生找到自己的房间,没有让侍女服侍洗漱,自己一人在床上静坐,思索着以后的局势。
潘芷云的话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至少望京与其余地方的情报是真的。情报的重要性在任何朝代都是一样,不论是对于帝王还是底蕴深厚的门阀家族而言,都是维持朝政或者家族稳定做出判断的重要底牌。
如同暴发户与真正的世家的区别,或许从衣着一类的外物上难以区分,但是“这是我买的南海夜明珠,有价无市。”与“南海近日天气晴朗,送来的海鱼很是新鲜可口。”之间的区别,就很明显了。
汉生还是秦王稚的时候也掌握着一支的情报系统,当时便是由文枢所统领。如今转世为汉生,除了还算不弱的心智与头脑,什么也没有。
潘芷云一开始提出要为汉生组建军队时,她有过一瞬间的动心。但很快这个念头就被压下来,一是她对潘芷云的信任并没有达到那个地步,二是她需要亲自去望京大圆塔寺替王兄安顿好,以及确认小巫的安全后,再作进一步打算。
现在她甚至怀疑,潘芷云从头到尾要找的并不是小巫,而就是她自己,前世是秦君嬴稚的汉生。若果真如此,那潘芷云这一系列举动的背后,可没有她说的仅仅是想改朝换代那么简单。
“窃钩者诛,窃国者何如?”汉生自言自语。兵马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人才,千金易得,良将难求,她又拿什么去网罗为自己卖命的将领?上一世的她身负王族血脉自不在话下,大批大批王朝最顶尖的人才求着为她效命。
如今这一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除了满腹经纶与帝王制衡之术,可谓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去制衡谁?
虽说这个世界的重男轻女没有现代那一世严重,甚至连君王都可以是女子,但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的比起男子终究寥寥。先秦王朝只出过她这么一个女君,还是亡国之君。所有人都骂她昏君误国,除了他。
汉生不自觉将怀中的漆黑令牌拿出,细细用手摩挲着令牌上篆着“文”字的一面。
陆沉,文枢。
汉生不由想起一些事,属于她和陆沉的故事,属于嬴稚和文枢的往事。
正如她初见陆沉,八百年前嬴稚初见文枢时也是十四岁。她在宫中跟着太傅学《太宗政要》、《博引》一类的枯燥文章实在无聊,便央求王兄偷偷带她出宫去玩。王兄拗不过,答应了。
那时盛京有三景,大圆塔寺每逢初一便会发七彩光芒的佛光舍利塔,“锦绣人间”的天女散花反弹琵琶与青莲剑舞,再就是两仪学宫的三百白鹅与万尾锦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