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弟不敢。”爹爹忙抱拳,“普天之下,皆是皇上的。”
“诶。”皇上忙摆手,“我时常教导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太子应景地低了低头,“这个国家能够国泰民安,都是因为贤弟辅佐,从前先皇在的时候,贤弟就时常给先皇好的意见;现在我在位这么多年,贤弟为平定边疆、安抚百姓、休养生息立下了汗马功劳,我这个身体哟,是不行了;有朝一日,若是不成器的儿子当了皇上,一定要让贤弟做摄政王,好好辅佐,不能让祖宗的基业断送在孽儿手里。”他好不容易说完这一大通话,咳了好几咳,看着真揪心。
公主边替他捶着,边落泪。
盼晴终于看明白了,皇伯伯这个状况,她现在肯定没心思为夺魁的事情哭。
皇上拍拍太子的手臂,“还不敬皇叔一杯。”
太子连忙听话地给爹爹斟酒,恭恭敬敬地仰头喝下满满一杯。
说是家宴,却客气极了,皇上一副活不过明天的虚弱态势,太子唯唯诺诺,公主哭得泣不成声,这家宴吃得盼晴心里闷闷的,难受。
再看肃亲王这边,娘亲一言不发,爹爹对着皇上的临终托孤般的长篇大论,面色凝重,唯独二哥酒过三巡有些迷迷糊糊,行事大大咧咧,一直吵着要和皇上喝酒,被大哥从背后劈了一掌,直接趴在了桌上,被爹爹直骂,这才是不成器的儿子,太子明明是个好国君的苗子。
这场诡异而艰难的家宴进行了一个时辰,皇上脸上是掩不住的倦意,爹爹主动提出告辞,太子如释重负,将肃亲王一家送出门外,目送他们上轿上马。
盼晴从窗户里探头回望,宫墙上的乌鸦越聚越多,皇上坐在位置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有些担心,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他?这个皇伯伯待人是很不错的,心里觉得很可怜。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吧。
摇摇头,这便是天神觉得凡人可怜的地方,生老病死,须臾的生命,全都听天由命。
刚出宫门,到了正元街上,宫墙上几个黑影从轿后翻了几个筋斗,消失在京畿鳞次栉比的房屋中。骑在马上的爹爹捋了捋胡子,眼神中先是一些闪烁,继而坚定无比。
回府的路上,盼晴看到宫外的河中浮了一层莲花灯,弱小的火焰在沉静的河面上汇成跳动的光芒。
“子婵?”盼晴头一次见这个情形,有些不解。
“今夜红鸾星动,未婚配的女孩子都在放花灯祈求良缘。”子婵果真什么都知道,也很善解人意,低声道:“也帮郡主放一盏?”就吩咐将轿子停在河边一棵宛如华盖的香樟树之下,抬手招呼一个小厮去选花灯,一边递给盼晴纸笔,“郡主将心愿写上即可。”
提起笔,手微微发抖,心跳居然很快,可是,可是,该写什么呢?
思考片刻,只淡淡写下“惟盼良人”四字。坐在轿子里,从掀起的帘子边,看子婵将字条放入花灯,点上蜡烛,小心翼翼地推入河中,再往河里看,那大片大片的花灯聚集成了流动的火光,这么多的女孩子,月老怎么可能给她们一一安排良配呢?
正在出神,意外地看到,对河的石桥边,许久未见,颀长身姿的右侍郎长子,默默地看着盼晴,而后沿着青色的台阶而下,河水没过他的长衫。他涉水到河中,捞起子婵替盼晴放下的花灯。
远远地,盼晴看着他湿淋淋地回到岸边,抽出字条,端看良久,抬头。
二人隔着河水、月华、火光、和从他们之间缓缓淌过的那么多热烈的愿望,淡绿色的流萤笼在树下、桥边,静谧得仿佛时间停下。
盼晴转头坐正,轿子轻轻颠起来,河对面马蹄踏在石板小路上,发出“哒哒”声,无言地在河岸两端走出去良久,终究要背离。
盼晴莫名地被一种忧伤的情愫笼罩。
没有被封印住的法力确实是准确的,家宴结束的回头一瞥,的确是见皇伯伯的最后一面。
后半夜,盼晴正梦见公主哭得撕心裂肺,宫里就传来消息,皇上驾崩了。
子婵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她从床上拉起来,只为告诉她这个消息,她慌乱着要找鞋子穿,以为定是要出大乱子,却不知能起来干什么,子婵却又把她放倒继续睡。
意识朦胧时,似乎听见外间有人在哭,好像是子婵,她和皇伯伯也没见过几面,应该也不至于,许是自己的耳朵不那么灵光,听错了罢。
一觉醒来,太阳遍洒庭院,民间传闻今年的太阳特别毒辣,毒辣得连天子都没有抗住;于是便又有流言,说当今太子孱弱,看起来也是个经不起这太阳炙烤的;还有流言接着,更加夸张,道,经不起太阳炙烤的,还是什么天子。?
府里府外到处是白幡,几步便是一朵大白花,被太阳一照分外晃眼。
家中丫鬟小厮都套上麻衣,盼晴也不能幸免。
正午时分,全府徒步走出府门,沿着正元街,和着群臣的队伍一齐进入宫殿,皇帝伯伯的灵柩就那样停放在延年殿上,昨夜还有说有笑的家宴之地,今天成了守灵的空殿。
公主靠着灵柩,已哭不出声,年少的太子站在灵柩一边,一手搭着棺椁,两眼茫然,既不忍看灵柩,又不敢看列成长队、从延年殿排到勤政殿的大臣们,手足无措,只能看看自己的脚尖,再看看公主。
太子见了领头的肃亲王,眼中没有昨夜的依赖,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安心、一点点惊惧、一点点疑问与一点点防备。
肃亲王带着众人对着灵柩拜了三拜,又拜了太子。
太子殿下仍旧没能找到合适的言辞,反倒是二哥走上前去,一把揽住太子的肩头,“太子殿下,我们都在这儿呢……”
这话一出,太子如散了架般倒在二哥身上嚎啕大哭,什么国君,什么太子,什么社稷,压在他身上似乎都太沉重。
外头一传令官闯入大殿,“太子殿下,今晨一批紫竹国游兵闯入西北边境,烧杀抢掠,占领西北五军镇,请速派大军支援。”
这些散兵不知是不是也得了风声才这样干的,真真是挑了个好时机,打得懵懂的太子一个措手不及。
☆、惟盼良人(二)
“朝中大臣,恳请肃亲王速速接任摄政王一职。”忽然如排山如蹈海,长约一里的队伍匍匐在地,爹爹露出难色,而盼晴却看见他眼中希望的光芒。
先前一直脸朝棺木的公主此刻转过脸,原本就娇小的脸又瘦削几分,含泪的双眼露出恨恨的凶光,然而她却毫无计策。
这匍匐的众人中,还有一大拨站着,在队伍中间也行成一片势头。当头的一个就立在盼晴身后,便是颜太师。他非但不跪,还大声说道:“太子饱读诗书兵法,已可独挡一面,应成立由一品大将军、一品大学士、一品国库大臣组成的内阁,辅佐太子。”
此话一出,这帮立着的也跪拜在地,恳请太子手谕,速速成立内阁,举办登基大典,让举国事务回到正轨。
站着的太子还靠在二哥身上嚎啕大哭,被群臣的跪拜惊得满眼惊讶,惶惶然,二哥也不说什么,只用右手抚着他的脊背,让他好受一些。
大哥跪在爹爹脚边,抬头与他眼神交流些什么。
公主伸手抱住太子双腿,“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要决断,您要果断啊!”
这一声,惊醒梦中人,太子将二哥推了一把,立在殿上,眼神凝重看着爹爹,爹爹正欲抱拳说什么,只见他眼神一转,望向颜太师,“一品大将军何在?”
跪着的人当中,一人站起身,声量似有八尺,走上前如一面铜墙铁壁,“太子殿下,臣在。”
“速速调兵支援。”说着,还从自己身上取下一件挂配,“这是调兵虎符。”传说中能调千军万马的虎符,虽然其实这一个虎符一次也只能调五千人,却也是信任与兵权的象征,他就这样轻易给了一品将军
盼晴看见大哥愤愤地把头低下,爹爹捏紧双拳,一言不发。
“众卿家先行退下,我,我和颜太师有事商量。”
肃亲王一家子一直等到群臣都退光了,才退下。爹爹始终铁青着脸;大哥跟在他身边,脸色难看;二哥倒是一身轻松,在他们身后晃着,口中喃喃道:“蠢,真是太蠢了。”
昨夜皇上已经说了让肃亲王做摄政王,怎么太子临阵没听从皇上最后的吩咐呢?
大哥只道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出了宫门,翻身上马,“先去校场。”马蹄扬起一阵尘土,他已消失在滚滚尘土之后。这样英明神武的大哥,居然心不在女子身上?关键时刻,盼晴觉得自己还是挺能开小差的。
爹爹站在宫门外,对着满街熙熙攘攘的人,捋了捋胡须,突然露出个宽厚的笑,“太子殿下这是照顾我这当叔叔的,不要太操劳。他若是不照顾我,我还真分不出心办别的事情;我本是受了先帝的托的,现在好了!”
盼晴听得心惊胆战,却也觉得太子被颜太师撺掇得,这一招棋走得似乎不大对。
“公主也已成年,是该找个好驸马咯。”爹爹展开扇子,和二哥一同大摇大摆的,这是要踱回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