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恕己道:“老将军纵然年老,却仍是烈性不改,只不知我将来年纪大了,又会如何。”
苏柄临深深看他,半晌道:“我其实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头,还以为是浮躁骄横空有虚名的世家子而已,可你来到桐县,杀劣绅,修善堂,大刀阔斧,极有手段心胸,老夫断言,将来于朝堂之上必有你一席之地……”
袁恕己心头一阵潮涌,难以自禁。
苏柄临道:“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方才老夫最初跟你提过的,如今朝堂的局势。皇后巾帼不让须眉,的确是个千古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她此刻虽仍忍而不发,未曾大张旗鼓,但老夫断言,将来这朝堂上的局势必将泾渭分明,你若置身其中,一定会面对一个问题,究竟是靠近皇后,还是……”
袁恕己脊背上寒意森然:“将军是何意?说皇后会干涉朝政?”
“她已经干涉了!”苏柄临道:“而且,如果我说,皇后的心比这个还大呢?”
袁恕己已经悚惧无言。
苏柄临继续道:“你们大概只隐约听过皇后的有关传闻,却不似老夫一样知道的仔细,毕竟老夫是曾追随过高祖跟太宗的人,也曾在太宗身边儿,见过这位‘武才人’,只要你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的野心……会超出你的想象。”
袁恕己的心如分成两片,一片觉着苏柄临在夸大其词荒谬绝伦,另一片却悚惧战栗,似知道他说的会在不久的将来噩梦成真。
苏柄临看出他的犹豫忌惮:“所以老夫给你出一个主意。”
并未给袁恕己询问的机会,苏柄临缓缓说道:“让十八子去长安。”
清晨,朱家小院。
东厢房的炕沿边上,阿弦握着一把桃木梳,身侧放着一盆清水,将梳子浸在水中沾了沾,又艰难地去梳理左手中握着的一绺长发。
方才她悄悄打了水来,先给他把脸抹了抹,本来想给他梳头剃须,恢复本来面目,只是她没有剃须之物,又不敢乱下手,于是决定先做一半儿。
这会儿,男子的发都被打散,一半儿已经梳理的丝丝分明,半是湿润油亮地散在旁侧。
阿弦知道老朱头快起了,不由后悔自己竟睡了过去不曾早些下手,忙加快动作,却无意中扯乱了一缕头发。
炕上的人手指弹了一下儿,阿弦却因手忙脚乱并未发现,只喃喃道:“对不住啦,是不是很疼?我从没给别人梳过头,不免笨手笨脚……不过你放心,以后都不会了。”
阿弦非但并未伺候过别人,连自个儿的头发也是胡乱往发顶心一拢,然后梳子横七竖八撩几下,就用一根钗子别住而已,当然也美观整齐不到哪里去。
其实在她八岁之前,还都是老朱头给她梳头,老朱头的手艺却非同一般,每次都给她整理的一丝不乱,比那些最手巧的梳头娘子还见功力。
有一次,老朱头握着手心那把厚实润亮缎子似的好头发,也曾失言惋惜:“可惜你不能扮作女孩儿,如果能,我每天都给你梳一发发式,还不带重样儿的呢。”
所以这是阿弦第一次给人动手,也是最后一次。
因要赶时间,又加生疏,最后隐约透出些手忙脚乱的意思来,连连扯落了好几根头发。
阿弦心想:得亏男子仍在昏睡,但凡是有知觉,一定要跳起来大怒。
最后虽然好歹挽了一个发髻,又拿了一根自己的桃木钗子别住,但那发髻却歪歪扭扭,像是出自小孩儿之手。
原本他散发的时候有些疯癫之意,如今梳好了,因发型蹩脚,又无端透出几分呆傻之气。
阿弦左顾右盼,自言自语道:“至少……比方才乱作一团要强些。”
她倒是很擅长安慰自己,可说完之后,却也有些不好意思,当即吐了吐舌头,端起水转身出门。
才一搭帘子,阿弦看到堂屋的桌子对面儿,静默无声地坐着一个人,手中握着一盏大叶苦茶,正在定定地看着屋门发呆。
居然正是老朱头。
阿弦一惊之下,几乎将那盆水泼了。
虽然并没做什么太过逾矩的事儿,但这次第,却有些被抓了现行的尴尬,阿弦结结巴巴,还想解释:“伯……”
尚未唤出,老朱头转头淡淡相看:“先不忙别的,坐了说话儿。”
阿弦心中忐忑,只好依言将水盆先放下。
老朱头又举起杯子喝了口茶,才轻声说道:“丫头,你一夜没睡吧?”
阿弦点头,忙又摇头:“我睡过!”
老朱头一笑:“我又不是怪你,只是想说,我也是一夜没合眼。”
阿弦呆怔。
老朱头道:“你虽然为了伯伯好,把山参还了回来,要打发他走……但是伯伯怎么会不知道,你心里大概怪我自私冷血对么?”
阿弦腾地站起来:“没有!”
老朱头转头仰视她:“干什么?你吓了我一跳,好好坐着说话!”
阿弦只得又乖乖坐下。老朱头道:“你昨儿说了几句心里话,我听着……”他握紧了杯子,话锋一转:“其实伯伯不是生气你把山参给了别人,伯伯只是又怕又恨,怕你把别人的命……看的比自己的还要紧。”
阿弦有些不大明白:“我并没有呢。”
老朱头道:“ 你好生听我说。这山参的确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珍品,当初黎大一送来我就看上了,但不是咱们的东西,不能贪图。幸而是你的仍是你的,你还是收下了。”
老朱头把杯子放在桌上,举手从身旁拿出那锦匣,双眸仍带爱意地盯着,道:“但是你这孩子,你不知道,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才贪图想要这东西,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但你不一样,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偏生你天生就七灾八难,又有别人不知的那症候,所以我当初第一眼看见这参,就想着,有朝一日或许这参就会救你的命,我看着这参,就像是看着你的命。”
阿弦睁大双眼,几乎窒息。老朱头眼中涌出一抹泪光,他却笑了笑,道:“所以我得好好地藏着,生怕被别人不小心觊觎偷了去。这下儿你懂了么?伯伯的确是铁公鸡,的确是守财奴,可不是为了我自己当铁公鸡守财奴,而是为了你。”
眼中的泪像是春日的急雨,劈里啪啦乱落下来,阿弦起身,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伯伯,我错了。”
老朱头一颤,急忙将匣子放下把阿弦拉了起来:“干什么!是要我折寿么?不是说不许你跪我!”
阿弦只顾哭,不知为什么心里甚是难过,但明明并没有格外值得难过的事。
也许是因为欣慰或者高兴,她一心想为了老朱头才留那参,可是老朱头,却是替她看着那参。
或许,这就是家人了。
老朱头掏出一方手帕,给阿弦把脸上的泪擦去,道:“别哭了,事情说开就好了。方才我说昨儿一夜没合眼,其实就在想这件事,原先我是怕你把别人看的比自己性命还重,如今知道你为什么留人,我也想开了,如果这人对你真的有用,那么他……不是就也像这老山参一样,也是能救命的百年难得一遇的珍品?如今让这人参来救他,岂非也是一样?”
阿弦难以相信:“伯伯!”
阿弦才要拒绝,老朱头道:“且你之前说的那什么阴骘的话,也有道理,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如今咱们救了他,老天爷或许就看在眼里,或许就给咱们积了阴骘,让我跟弦子长命百岁多福多寿呢?”
高建跟县衙里那班弟兄常说,朱家这一老一小相处的有些奇异,阿弦十分敬畏老朱头,两人之间,往往是老朱头最终拿主意,不管阿弦是如何不愿意。
但是另一方面,老朱头对阿弦,却又透着说不出的……不是如长辈般,反像是个尽职尽责的奴仆照料小主子。
为了阿弦着想,老朱头虽然心软愿意贡献老山参,却仍肉疼,只好说几句狠话过瘾:“早知道有今日,当初我就该嚼吧嚼吧把它吃了了事。”
雨散云收,一大早儿,天便泛出湛蓝如水洗的清透之色。
阿弦自去打水洗漱,又趴在桌上吃早饭,把昨儿晚上缺了的那顿一并也补上了。
眼前一碟子小菜将吃上时,才发现这正是昨晚上她烧焦了的那些茄子干,被老朱头妙手调治,不知为什么竟变得松软可口,配着热腾腾的粟米粥吃,格外对味儿。
阿弦夹起一粒茄丁儿,从那粗拙的刀工认定是自己的手艺,不由扬声问道:“伯伯,你的茄子丁儿是怎么做的?”
因先前阿弦要给人家打理发须,老朱头看见男子的头发被梳成那个模样,感觉双眼微瞎,无法忍受。
于是叫阿弦吃饭,他趁机收拾了些用物,自己去给人重新整理。
阿弦问罢,忽听房中传来老朱头一声惊叫。
阿弦慌忙丢了碗筷,起身跳到门口,将帘子掀开:“伯伯怎么了?”
目光仓皇乱晃,却见老朱头站在炕边儿上,手中握着一把刃牙有些泛白看似锋利的小刀,正盯着面前的人。
阿弦见老朱头好好地,心先放下:“您怎么了,我还以为……”
松了口气,目光转动,看向炕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