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她的胞弟小典。
小丽花觉着自己做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她知道,小典跟她不一样,甚至跟其他那些流离失所孤苦无依的孩子们不一样,他会饱读诗书,接受教养,以小典的聪明,将来也一定会有个极不错的前程。
因为她把小典交付给了一个至为可靠的人。
这,当真是她这辈子所做的最无可饶恕的一件事。
第10章 忌惮
连翘虽然是个青楼花魁,倒也有些别样肝胆。
因她是当红的姑娘,鸨母不敢如对别人般严令苛待,是以连翘平素的吃穿居行等,皆比楼里其他同行姊妹要宽绰些。
这药师菩萨庙自打成了桐县乞儿们的聚居地后,寻常百姓们便也更望而生畏,不愿接近周遭。也不知何故,连翘隔着十天半月,便会改换头脸,带些吃食来接济群丐。
书房内鸦雀无声,只听连翘道:“那一次,我仍旧去菩萨庙,发了食物,正要走的时候,听见草丛里有动静,拨开草丛,发现竟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身上伤痕累累,安善跟我说他叫小典。”
妓院之中对一些不听话的姑娘常常也会用些法子调教,连翘一眼就看出小典身上的伤是被人刻意折磨所留。
连翘看出不妥,奈何小典戒备心很重,始终不肯吐露内情。因时候不早,连翘只得先回楼中。
等改日连翘终于又脱身前往寺内,小典却已经失踪多日了。
门外夜风乍起,掠过窗扇,呼呼有声。
阿弦扫一眼窗上,又看看门口,伸手在眼罩上轻轻地挠了两下。
袁恕己正问连翘:“那么,这小典果真就是小丽花的胞弟?你又如何认出来的?据我所知,桐县里也极少人知道她还有个亲生弟弟。”
小丽花在千红楼里名声最是低贱的,而且她也从不提家中之事,加上她从小就被卖来楼中,更加无人关心她家里是否还有人在,还有些什么人等。
就连阿弦,虽对这千红楼里的人有七八分了解,但却也不知小丽花竟有个亲生弟弟。
连翘冷笑了声,道:“不错,这个的确绝少人知道。你们猜,为什么小丽花在楼里绝口不提她有个弟弟的事?”
阿弦跟袁恕己自然都猜不出来。连翘道:“因为有人十分为她‘着想’,所以曾点拨她,让她不要对别人提起家里还有个弟弟,毕竟,那孩子跟她不同,他以后会大有出息,但是如果给人知道了他有个当妓女的姐姐,那么在人前便抬不起头来,前途也就都毁了。”
小丽花虽卖身青楼,身不由己,心里却着实惦记家中情形。起初她试着偷跑过几次,却被楼里轻松捉拿回来,每一次都打的皮开肉绽,甚至奄奄一息、
后来她渐渐长大,也终于学乖了,心里暗暗想出一个法子,既然她不能跑出去,那若是托付个可靠的人……倒也是使得的。
就在她开始接客后不久,她很快遇上了一个可靠的人,或者说,是她以为的可靠之人。
王甯安的出现,让小丽花欣喜若狂,她几乎不敢相信竟会有这样的运气。王某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必然是斯文一表,贪图高雅,品行俱佳,会令人肃然起敬的。
小丽花并没读过书,所以并不知道有句话叫做: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其实平心而论,就算小丽花读过书,只怕也疑心不到王甯安头上半分。这是因为,一来王甯安名声在外,二来,他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其体贴温存,也的确并没叫人意外或失望。
就算阅人无数如连翘者,一开始也并没看穿王甯安的真面目,还当果然是个温柔的谦谦君子,幸而她醒悟的快。
小丽花却已经坠入网中,她拼命接客,偷偷摸摸省吃俭用攒下些许东西,尽数托付王甯安交给她家中,做为抚育幼弟的资费。
王甯安不负所托,每次回见小丽花,便会同她说起她家里的事,又说小典甚是聪明,若是遇上名师,只怕自有一番造化。
小丽花对此深信不疑,喜欢不尽,越发尽心竭力伺候。后来王甯安又主动说要将小典接到他的书塾里去,亲自教导小典,并叫小丽花不要张扬此事,免得牵连小典,小丽花一概言听计从。
连翘道:“当初她卖进楼里的时候试图逃出去,曾叫过那孩子的名字,起初我并没想到菩萨庙里的小典就是那孩子,后来越想,越觉着小典的眉眼有些类似小丽花。有一次我私下里问起她,谁知她十分警觉,问我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小丽花不善掩饰,连翘即刻看出她有什么事情隐瞒,因小丽花拒不透露,连翘不耐烦,便道:“怎么一副要抢你生意的嘴脸,也不看看你配么?”
她的性子上来,本不愿再跟小丽花说,转身欲走的时候,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回头道:“只是因为,我最近在外头,无意中看见个被人折磨的遍体鳞伤的孩子,偏巧也叫小典,我就白问一句罢了。总不成真的会是你的弟弟吧。”
连翘本是被小丽花所气,所以故意这般说,然而小丽花关心情切,竟乱了阵脚,忙问连翘那孩子生得什么模样。
连翘自然懒得跟她多言,小丽花求了许久,又问在哪里看见的那孩子,连翘只是闭门不理。
后来听说王甯安来了,两人房中传出争执之声,连翘诧异,素来小丽花如同奴才伺候主子般对待王甯安,这样情形,却是破天荒的。
不多时王甯安去了,连翘出来观望,小丽花哭着把将小典托付王甯安的事说了一遍,连翘也才明白原来她之所以跟王甯安这般亲近,竟是为此。
小丽花道:“方才我问王先生,他斥我胡思乱想,又叫我不要听人挑拨离间,说小典好端端跟着他,我央他让我见小典一面,他却翻脸,说我不信他,还说以后索性不管了。姐姐,我该怎么做?你好心告诉我,你看见的那孩子什么模样?一定……不会是我家小典,对么?”
连翘勃然色变,她是何等心思,即刻便知道事有蹊跷,而她所见的那孩子,十有八九就是小典。
先前连翘经常在桐县一些士绅财主家里走动,也颇听闻了些风言风语,有一则下流传闻,却是个王甯安有关。
连翘顿了顿,道:“我虽然看不起她,但是……但是毕竟那孩子可怜,我便叫人请了王甯安来楼里,想探问究竟。那禽兽是个色中饿鬼,竟急急来了,也正是那次他送了珠花给我……我装作无心好奇,问他小典的事,他却谨慎的很,只叫我不要插手此事。”
王甯安虽并未直接承认,连翘却明白小典必定凶多吉少。只不过,她还没想到该怎么告诉小丽花、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管。
直到小丽花忽然出了事。
深吸一口气,连翘眼前似又出现那一幕惨烈不堪。
她闭上双眼,轻声道:“ 那天王甯安来见她,我不知究竟,便揣了那珠花,想去跟她说清楚。没想到却见那蠢丫头……我本欲阻止,只是已经晚了,我发现她怀中居然还抱着一件儿男子的衣裳!这蠢丫头死的时候,还这样惦记那禽兽!”
连翘又惊又怒,正要起身出外叫人,转身的时候,却又见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包袱。
千红楼里人人皆知,王甯安乃是小丽花的主子,姓王的每次来跟她厮混,走时都会带些东西,当然并不值钱,但都是小丽花的心意,或者吃食,或者她亲手缝制的衣物手帕,甚至鞋袜等……
所以连翘一看这个,就知道又是小丽花给王甯安准备的,也许他走的匆忙竟忘了带。
连翘道:“我一见这东西,更加气压不住……那一刻,心里猛地冒出个可怕的念头,无法遏制。”
瞬间,连翘想出一招嫁祸之策,她将包袱里原本之物取出,把小丽花怀中沾血的衣物拿了出来,重新包好,放到外间门口。
因见小丽花手握着刀柄,连翘恐怕被人看出是握刀自杀之状,便试图让她松手,然而小丽花握的甚紧,情急拉扯之中,竟将刀子拔出!
也正是那刻,连翘往后跌出去,那珠花无意中跌落,滚入柜子底下,连翘却并未察觉。
正好外头有些动静,连翘到底从未做过这种勾当,瞬间慌乱,又惊觉这刀子原本竟是她房中削果子的物件儿——楼里别的姑娘还不配使呢,不知怎地竟成了凶器,想必是前两日小丽花跟她哭诉的时候,故意偷拿了来的。
连翘急怒惊惧,更怕嫌疑反落在自己身上,本能地抓了刀子,仓皇离开。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供述完毕,连翘长吁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的供述。小丽花之所以寻死,自然也跟此人脱不了干系,或者多半是他威逼所致……我不能让她白死!所以我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大人,如今你已经知道了所有,敢问,你将如何判决此案?”
袁恕己瞧她一眼,道:“那小典如今何在,是生是死,无人知晓了?”
连翘黯然摇头,忽笑道:“那禽兽曾经说我的花名连翘,性凉微苦,最是清热解毒,对他也是最适宜的……我却恨不得自个儿是鹤顶红,立刻叫他血溅当场呢,那会儿,我在小丽花身旁沾血写下王甯安这三个字,本想让线索一目了然,让捕快们立刻将他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