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瓢泼似的拍打山脊,不周山的景色在雨中模糊不清,越过雨幕尚能看见。她站在九色鹿洞窟旁的菩提树下,双目空洞的淋着雨,成串的雨珠从前额缓缓流下,也不伸手抹一把,像没有神识的牵线娃娃。
季霖疑惑的打量她一番,隔着雨幕大声道:“你是凡人?”略有些不解自语,“不周山上怎么可能会出现凡人呢。”对着她所在的方向扬一扬脸,又道:你的父母在哪?怎将你一人放在了不周山上?”
雨下的越发大,像是要把不周山淹了,她站在菩提树下静静看着他,面无表情,像看一段寻常的风景。那时的她并不会说话。
季霖微觉诧异,以为她是个痴傻人,又靠近她一些,恐她方才没听清楚,将声音抬了一个调,“你怎么不理人呢,我同你说话了,你该理一理我才是。”
雨打在荷叶上的声音微沉,同打在菩提树上不同,她终于抬眼看他,长长的睫毛抬起,额间殷红的朱砂痣似沁出的血,异样妖娆。
喉间呓出一声低低的鹿鸣,她在回答他。
☆、义正言辞
皮毛艳丽的九色鹿从洞窟里头出来,亲昵的蹭了蹭她,伸出舌头来舔她脸上的雨水,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她暖暖一笑,抱着九色鹿蹭来蹭去,头挨着头,如同凡界的儿女依偎着母亲,发出声长长的鹿鸣。
季霖好像稍稍明白了一些东西,但是明白的尚浅,不够深刻。他降生的时辰尚短,术法造诣不足,复杂的术法还不会使,但看一看凡人的前世今生估摸还是可以的。他取了指尖的一滴血涂在额间,晕染成两排绯色的图腾,熠熠生辉,打开了她的命盘。
后来,季霖将在命盘上看到的东西告诉了她,她才晓得自己的身世竟这般坎坷。
十二仙花盛放依然,莹莹散着白光,随雨拍打招摇晃动。雨季过后,漫长的冬季将会到来,届时不周山会被一片银白覆盖,这些仙花将尽数枯萎,只留雪莲盛放。
季霖举了绿油油的荷叶遮在她头上,大雨浇湿他才上身的竹叶青长衫,水渍渐渐堆积起来。他轻揉她湿哒哒的脑袋,理一理她乱蓬蓬的头发,柔声道:“下雨天记得躲一躲,淋湿了是要生病的,你身上的衣裳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了,改天我给你找套合体的罢。”
隔日雨势不见小,反而越发的气势汹汹,当真是要把不周山淹了的阵仗。他将从凡界折来的荷叶送给了她,教她躲在九色鹿温暖的洞窟里。
他甚至当真去了仙界一趟,周折一番,才从赤云仙子处要了一套仙女才能穿的衣裳。
他将纯白的□□递给她,神色认真严肃道:“你要记得,你是个公主,无论何时不能掉了公主的身份,哪怕寄人篱下哪怕深陷囚牢,也不能屈服,你自要有一派骨气,视天地万物如草芥。”
她睁着眼睛学季霖说话,磕磕巴巴、含糊不清的重复,“公……主……”
季霖摸着她的脑袋笑的释然,“对,你是王族后裔,凡界的公主,没人可以让你低头的。”
桃华那时年纪小,不懂得公主是什么意思,但是季霖说的那样骄傲,那样得意,她小小的心里终究留下了点感触。她晓得她要活的不卑微,活的尽兴,要配得上公主的身份。
季霖教会她摘果子充饥后,她对寻找各种口味的果子乐此不彼。不周山灵气充沛,结的果子大多又甜又脆,偶尔也会有酸味苦味的,有时运气好还能找到几枚天地灵果,吃下去耳聪目明几天不带饿的。
那日桃华去采黑狼洞穴旁边的青色果子,她牙口不好吃不得太脆的东西,这种果子汁水多,软软的可以吸着吃。季霖同她都喜爱。黑狼护食心切,见有人摘了他家门口的东西,略有些恼火,尖尖的獠牙□□在外,威胁性的咬伤了桃华的手臂,深红的血流成一弯长条。
季霖寻了棵治伤的草药嚼了敷在她的伤口上,随手扯了衣襟包扎,重重按了伤口一下问她,“疼吗?”
桃华点头,“疼。”
季霖松开用力的手,翻动腕子将扯下的衣襟缠绕在她的伤口上,绑一个劣质的结,慢条斯理道:“既然疼就要记得还回去,吃亏是福是说给傻人听的,咱们不必过得那样小心翼翼,不主动惹事,但若谁招惹了你,不要怕也不要躲,一报还一报,放手去讨回来,不用计较后果。”慈父般的谆谆教导句句入耳,末了不放心的又问一句,“可记住了?”
桃华动手将他绑的结解开,自己重新绑了一圈,听话的点一点头,“记着了。”
季霖摸一摸她的脑袋,甚是欣慰。
十二三岁正是学习为人处世的年纪,见什么学什么,有样学样。若有一个合格的老师,桃华后来兴许会成为一代大儒,勉强有个宽容的气度。跟着季霖,学的皆是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道理,她的怪脾气有一半是季霖教出来的,一旦养成了很难改掉。
所以后来世人议论她时,用的最多的词无非两个,一个喜怒无常,一个翻脸比翻书还快。桃华觉得世人说的甚是有理,照盘收了这两个词,再说给季霖听,“旁人都说我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季霖你觉得我该改一改脾性么?”
季霖往往摸着她的脑袋,格外的义正言辞道:“你也说了,旁人觉得你喜怒无常,既然是旁人的话,你又何必往心里放。我就觉得你的脾性很好,是个好孩子。”
季霖同她说话的声调永远软软的,像个宠溺妹妹的哥哥,桃华有时想堵他一两句话,往往到了嘴边,还是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那样软的语气,她不忍心去反驳。
若桃华一直长在不周山,兴许是件好事,同季霖九色鹿他们平平静静活着,直到寿元枯竭死去那日,三界后来便不会有那场因她而起的劫难,她亦不用活的那样累心。
然而造化从不轻易放过谁,它像一杆刻度精准的秤,一个个的将苍生从秤上赶过去,不留给任何人侥幸逃脱的机会。
那年三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魔族四魔君里头排行第三的魔君重温兴兵造反,往凡界仙界派了数头魔物作孽,欲逼主宰天地的帝君初微退位;二是撑天的柱子不周山受到魔物的毁损,九重天摇摇欲坠,天地很有可能归为混沌。
仙界的神仙们没想到不周山会出现问题,波及三界的晃动发生时,个个惊得脸色都变了,匆忙结队往初云□□见帝君,拜请他暂时停下对魔界的讨伐,往不周山看一看撑天的柱子究竟怎样了。
初微抵达的那刻,不周山正好下了初雪,鹅毛大小的雪花从泛白的天空往下飘,一层一层堆积,似能涤净天地间的鲜血与罪恶。
这场初雪来的比往年晚一些,腊月已经过了大半,新年即将到来。季霖去了仙界同赤云仙子再要一件过冬的衣裳,不周山上只有桃华与一群不会说话的动物,以及,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比初微来的还要早,不周山的晃动便是由它造成的。不速之客的头顶长着两只硕大的犄角,顶端尖尖的,看着像冻住的冰凌,一次又一次撞击不周山的山脊,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桃华兴致勃勃的站在菩提树下,啃着枚果子看九色鹿卧在山地里梳理皮毛,得空再看一眼撞击山脊的面相丑陋的不速之客。
不周山上的生灵没有这般丑陋的,想必它是外界进来的,桃华搞不懂它为何要撞击山脊,但是旁人的事她一向不管,它爱撞便由它撞去罢,只消不危及她同九色鹿的洞窟便成。
新雪初落的时刻,头顶长犄角的魔物嗅到了初微的气息,它得了重温的命令,将撑天的柱子撞毁三分,眼下柱子毁了有两分,任务不算完成,然而初微却来了。
它晓得初微的厉害,这位祖宗并他手上的凉月剑是魔族的煞星,任哪位魔君见了也要抖三抖,它还没完全修成人形,一半的躯体仍是魔化的,没必要为了魔君重温丢了条小命,还是抓紧开溜为正事。
眼睛没看脚底下,只一心想溜得快些别被初微看到,踩着甚撞着甚无所谓。卧在山脊不远处的九色鹿没来得及躲避,只往旁边挪了一小步,便被面相丑陋的魔物一脚踩碎,骨头碎裂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桃华手里没啃完的果子轱辘顺着斜坡滚到了魔物的脚边。离九色鹿烂泥一样的遗骸只有一指宽。
九色鹿譬如她的母亲,打小一口一口奶将她喂养到大,虽然不会说话,也没教她做人的道理,桃华对她的感情仍比对季霖还要深。
仇恨冲淡了莫大的哀伤,她记得季霖同她说,遇着事不要怕,要想法设法还回来,要有一派骨气,视天地万物为草芥。
手里头没有兵器,只有许久不曾修剪的指甲锋利如刃。魔物恍若无事的继续朝山下逃,桃华快跑几步扑到魔物身上,指甲深深嵌入它的肉里,似要撕扯一块下来,嘴巴咬住它的喉管,牙齿紧扣着,死死的不松口。
它杀了譬如她母亲的九色鹿,她自然要它以命来抵!
魔物吃痛的厉害,狂躁的摇摆身体,一心想快些逃下山去,恐初微发现它的踪迹,发狂的声音也是压着的,低低的像恼怒的恶犬。灰熊一般大的爪子重重的往扒在身后蚊子一般的凡人身上招呼,想一巴掌将她拍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