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微的一双眼睛似能把桃华从里到外从前到后看个通透,似笑非笑道:“好生不凑巧,昨儿个青山老母寿诞,我便拣最喜欢的一套衣裳穿着去了,因是我最喜欢的,所以不舍得随意丢掉,你还是将它缝好罢。”
看来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桃华略有些黯然的揉揉鼻子,“帝君您果然有情有义,对一套衣服尚且如此专情,令下仙受教了。”拉过被子盖住下巴尖,自顾自道:“下仙的针线活算是桃花坞最好的,所以您大可放心,这件衣裳下仙一定会将它缝补成原来的模样,一点儿都看不出它损坏过。”
桃花坞只有那只刚成精的画眉鸟并一只活蹦乱跳精力旺盛的小鱼精鱼丸,剩下能拿的起针线的只有她,她若说自个儿是桃花坞针线活最好的,怕是没人会反对罢。
初微似很信任她,只点了点头,嘴角一抹笑格外的收敛,就像没有一般。
竟也有良辰美景的错觉。
清晨的桃花坞烟雾缭绕,积攒了一夜的露水挂在桃花瓣上,僵持着不愿坠入泥土,桃树底冒出绿油油的新草,柔嫩细绒,倾吐着清冽芬芳。仙境大抵都如此,美好静淑,像幅画似的令人不忍踏足。
一天一夜没见到桃华,鱼丸有些思念她,要知道他和桃华朝夕相处了三万年,只有前段桃华重生时分开过几日,其他的时间都是你不离我不弃,彼此嫌弃着过的。他估计桃华现在应该回了桃花坞,说不准又赖在床上不愿起来。他昨日发现了一个画眉窝,挂在桃树上比个盆子还大,他很想去捅一捅。
兴冲冲的踹开桃华的房门,鱼丸掐着腰中气十足道:“美人儿快起床陪我去捅鸟窝,我同你说,我发现了一个好大的……”后半句话堵在喉咙里,半天也没抖出来,他吃惊的望着床榻上你侬我侬(……)相谈甚欢的一对男女,陷入了他平生遭受的第一场打击中。
他的天呐!去他鱼丸的叔叔外公祖宗十八代!不过一宿的功夫,桃华竟将漂亮哥哥诓上了床!他以后该如何称呼漂亮哥哥,叫他姐父?还是姑父?还是姨父?
稍许后,鱼丸捂着脸扭头羞涩道:“哎呀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我还是个小孩子呢,你们真是太凑不要撵了……”
桃华单手撑腮,另只手抄起前几日放在床边的一本书,一声不吭的盖住了脸。
大好晨光若不起床做做运动岂非辜负,呼吸些新鲜空气也是极好的。初微走后桃华立马翻身起床,挪张软榻在桃树下晒太阳,脑门上仍顶着本书,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鱼丸以为她从此就成了个哑巴。
和初微走到如今这一步,是桃华不愿看到的,也不是她能预料的到的。她原本打算的很好,出了重华仙境便回桃花坞,领着她家鱼丸,蹲在桃花坞谁也不见,不再和初微有任何联系,不再与仙界众生有任何联系,过他们两人的快活日子。
偏偏事不随人愿,她愈想躲初微便靠的愈近,从重华仙境到青山,再到桃花坞,她自打重生后便没断开同初微的联系,也不知是该说造化弄人还是阴差阳错。
快乐只是暂时的,只有痛苦是一辈子的事 。她已经记不起在初微身旁时的欢乐,如今历历在目的,皆是他最后恩断义绝的一剑。
她其实有些不解,为何初微在刺了他一剑后仍能没事人一般同她相处,要是她,见了亲手杀死的人,心里一定会发抖,躲避尚且来不及,绝不会同对方靠的太近。
鱼丸刨坑埋桃花瓣时桃华想了想,她觉得,大概是因为初微认为杀她是理所应当的事,她曾经是祸害三界的叛徒嘛,人人得而诛之,初微可能认为他做的很对,所以对桃华完全没有愧疚或是惧怕之情。
帝君本来就是个极端的人,他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仁慈,对作恶多端的恶魔也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唯独对她,不留一丝的情面,说驱逐出师门便驱逐出师门,说杀死凉月剑便嚯嚯向她刺来。他容不得他亲自养大的徒弟叛变仙界,抑或说,他容不得他的徒弟爱上他,被自己教养大的徒弟爱上,这在三界不是件光彩的事。
鱼丸刨第二个坑的时候,桃华握紧拳头下了决心,待缝补完初微的衣衫送往初云天,她便将桃花坞封了,带鱼丸到人间隐居一段时间,顺便摆个算命摊挣点家产,收拾收拾心情再回桃花坞,之后便封山,哪怕是无妄来看她她也不见,从此做一个小隐隐于山的缩头乌龟。
说到无妄她猛然记起,神棍同志曾跟她说过,她复活是季霖用双目双臂换来的。昨日她本打算问青山老母可有法子让季霖重生,结果让一杯酒误了事,可见贪杯误事这一说是有根据的。
鱼丸被早上看到的场景刺激的异常亢奋,埋桃花瓣的坑已然挖了七八个,还未觉得疲惫,卷着袖子便要去挖第九个坑,她觉得下次见到流封有必要让他同鱼丸重新说一遍,不然,桃花坞怕是没有平整的地面了,走路像是在排雷,说不准一个不留神就摔坑里去了。
胸前的伤疤隐隐作痛,该是要变天,现下正处在四季中的夏末,天气说变就变,兴许上一刻烈日当空,下一刻便阴云密布。桃华百无聊赖的在太阳底下翻个身,好让后背也晒一晒。
但胸前的伤疤着实疼的厉害,趴着疼四仰八叉躺着也疼,桃华拢拢衣衫起身,觉得与其这样疼下去,倒不如到无生谷去一趟,仔细问问无妄,究竟有无法子让季霖重生。
空着手去拜访无妄显然不妥,好说歹说他也是上古的大神,门槛高的很,据说找他算一次命要贴上大半的家产。所以桃华便又拔了棵桃树,用术法驱着飞往无生谷,一边走心中还有那么些滴血。
桃花坞的桃树都是她一棵一棵种的,光桃核就洒了几十框,拔桃树好像在拔她的头发,虽然多,但是疼。
无生谷终年积雪,阴冷不堪,狂风打着卷从四面八方往身上招呼,不晓得情面为何物。自打从思骨河出来,桃华怕冷怕极了,所以她夹了厚厚的披风,入谷前披在身上,将前襟压的结结实实。
她亲自的拜访没能打动神棍的心。大雪压山,千里土地一片荒芜,银白素淡如一张白纸。桃华顶着风雪推开无妄的门,彼时无妄正对着龟甲卜算一副卦象,似是预料到她会过来,不慌不忙的挪了张椅子给她,低头在簿子上记载些桃华看不懂的鬼画符。
按无妄的意思,季霖重生的可能性为零,精灵能存活于世,算是天地给的一场造化,它们没有完整的肉身,就连魂魄也不完整。重生本就是逆天而为的事,桃华能重生已然是六道轮回给予的莫大的造化,若让精灵重生,无妄他耗尽修为也做不到。
☆、魔君毕阅
桃华有些黯然,拘着季霖的玉佩挂在腰间,被披风盖的严严实实,她怕季霖住在里面会觉得冷,所以入谷后一直用手捂着。
虽没得到想要的消息,她送的桃树神棍倒是很喜欢,取了满树的花瓣存着,说是要酿酒喝,桃华觉得这个法子可取,回去后也存些桃花瓣酿酒喝。
本打算就这样回去,犹豫许久还没动身。对于初微对她的态度桃华尚有些不解,她想听听无妄的看法,所以隐晦的问了,“如果有个人曾经试图杀了你,现在却对你很好,当然也说不上很好,介于很好与客套之间罢,”摸着玉佩迟疑道:“你觉得这代表着甚么?”
无妄手上的毛笔顿了顿。桃华开窍了?竟能看出帝君对她比旁人好。他觉得作为初微唯一的朋友,他应该适时的帮他一把,扔了毛笔正色道:“我觉得罢,他可能觉得心虚,想补偿她一些,来让心里好受一些,但也有可能他是个闷骚的人,不大愿意明明白白的表露他的心声,所以用一些曲折暗隐的法子去表达。”
桃华不解的蹙眉,“闷骚是什么意思?”
无妄一时难住了。该如何解释呢,这个闷骚若用好了是个褒义词,用不好的话桃华会以为初微是个变态。他想了那么个二又三分之一刻,沉吟道:“闷得发骚。”
桃华明白了。帝君不过是觉得闷了,所以拿她解解闷,嗨,她确实挺适合拿来解闷的。毕竟她脸皮厚人又实在嘛。
无妄挺开心的,他认为他有时候也挺古道热肠,做好事做的不留痕迹,简直是好人中的佼佼者,仙界众仙的楷模。洗干净桃花瓣放进酒坛子里,无妄满足的拍一拍手,返回桌边继续琢磨方才算的卦。
这一趟无生谷等于白来,回桃花坞的路上桃华随手折了束寒梅,放在鼻子底下嗅着,不舍得扔掉。
将近桃花坞时,桃华放眼对着桃花盛放的桃林看去,穿身白衣汤圆似的小胖子闪电般穿梭于花海间,正追赶一只扑棱翅膀的画眉鸟。
桃华没来由的心疼起它,这只画眉造的是什么孽,怎的被鱼丸发现了呢。手中的寒梅香气四溢,桃华挽手变了张蛛网,对着鱼丸前进的方向抛去。
小胖子一头扎进蛛网中动弹不得,画眉鸟得了赦般慌忙飞走。片刻的寂然过后,百里桃林中只于鱼丸惊惶的惊叫声:“谁谁谁!谁干的!”
桃华避在一棵桃树上捂着肚子笑的打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