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垂眼思索片刻,重又窝回了小几旁,抬手塞了颗瓜子进嘴。无论来的是谁,她的结界都被破掉了,她现在赶到破碎的边角也于事无补,倒不如冷静下来,等破开结界的人到她跟前,她再看看究竟是谁。
没等桃华将嘴巴里的瓜子壳吐出来,桃林间传来衣袍擦过树梢的声音,桃华抬目去看,来人逆着光走向她,一袭清冷白衣在身,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周身似有七彩光晕环绕,朗声道:“你造结界的技术仍旧毫无长进,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破开你的结界了。你可有甚么话想对我说?”
如星的眸子光彩璀璨,满面的不羁张扬,满身的风流倜傥,正是……神尊无妄。
噗,七彩光晕齐齐破灭。桃华斜目去看他手上提着的牛乳,向着站在桃树下的鱼丸努嘴道:“你来找那个带你去偷看姑娘洗澡的小流氓吗,他被我罚去面壁思过了,你得再等个一刻钟才能同他说话。”
无妄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老老实实在树下罚站的鱼丸,啧啧道:“你还挺悠闲的,你们家小胖子也挺悠闲。”目光挪回她身上,又道:“我今日到桃花坞来并不是为了鱼丸,这两罐牛乳是前些日子剩下的,怕再放些日子会坏掉,今儿个顺道提给他。”放下,正色道:“我今日来,单为找你。”
桃华吐出瓜子壳,挑了挑眉,“哟,模样还挺正经的嘛,正好我也有事找你。”无妄随意在她对面坐下,撩袍盘腿,伸手抓了捧瓜子,“你能有甚么事找我,且说来一听。”
桃华已许久不曾见他穿白裳的样子,乍见觉得有些别扭,但好在还能承受。她放下手中诗集,撑腮道::“你以为偷偷摸摸挖了我的桃花酒,我会不知道?那两坛子桃花酒在地下埋了三万年不止,年岁比鱼丸还大,已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其价值,你想想,该拿甚么来换。”
许是五香粉炒出来的瓜子不合胃口,无妄吃了一颗便吐了出来,取了小几上的清茶漱口,回道:“你不是也拿走了我的万年陈雪水么,还将它倾泄到了凡界,黎国因此得了造化的凡人只怕不在少数。这件事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我。”阖上茶盏盖子,忽然想到甚么一般,抬头道:“小桃你又不是小气的人,何必刻意同我计较这些,先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今日来是有要紧的事同你说。”
拿手剥了颗瓜子仁,无妄重新端正了态度,认真道:“我不知道你同初微之间是怎么了,他再怎么对你,于他心里,你都是最要紧的那一个;旁人再怎么折腾,也取代不了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浮云缓缓飘到日头上,将日光遮去半分,眼前光线骤然暗了许多。桃华抬目去看遮日的云,嘴角是一抹苦涩的笑,“可能,在他心里最要紧的是三界众生,我得往后排一排。”有花瓣落在头上,她轻轻抬手拂去,捧了茶盏絮絮道:“我没什么好怪他的,他是掌三界众生性命的帝君,他的职责定位在那里,一举一动都得先替三界众生考虑。就像许多年前,他不也是为了三界众生,决意对我出手么?他有他的无奈,我能理解他的无奈。”顿一顿,又道:“也挺心疼他的无奈。”
无妄默了片刻,似在思索甚么,半晌,饮了口清茶,意味深长道:“也许这些话不该我来说,我总觉得,你们俩的缘分得靠自己去摸索,但有时候,又觉得你们之间还得有个人帮忙牵线才行。你性子略有些偏激,重生之后好多了,沉稳许多,但还是不足够沉稳。初微则是闷骚的性子,有甚么话喜欢自己闷着,从不对旁人说。”说到这里,抬头去看桃华,语气中多了一丝感慨,“你们俩之间本来没甚么的,他是孤男你为寡女,容貌又登对,站在一处跟幅良辰美景图似的。顶多是身份地位有悬殊,这根本不算甚么,坚持坚持等众仙说叨的累了,也就过去了。当年你若不偏激入了半个魔道,没准你俩的孩子都和鱼丸差不多大了。”瞥见桃华略有些发黑的脸,又接着道:“当然,这事初微亦有错,有甚么想法就干脆同你说得了,犹犹豫豫拖了那样久,要给我,也得误以为他对我无情。”
桃华揉了揉鼻子,插嘴道:“他本来就对你无情……”
无妄拿眼睛横她,似心里的小秘密被外人窥视了一般,“这个我知晓,你何必再说一次,来伤害我的心?”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恢复了正儿八经的神色,叹息道:“其实初微他对你的情,不比你对他的浅,一个八分一个七分九钱,皆差不离。你还记得前些日子你手贱,摸了九层塔被卷进凡界的事儿么?”
桃华尴尬的抿唇。她自然记得,这种事情经历过一次,一生都忘不掉,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同她一般作死,蠢到去翻九层塔的底座。她舔舔嘴巴,点头道:“记得记得,怎么,这件事有甚么我不知晓的隐情么?”
无妄摘下当头的一枝桃花,奉在指尖之上,凝神看了片刻,缓声同她道:“当时你的魂魄被卷进了凡界,初微前去寻你,将你的肉身托付与我,让我照看着。彼时瓷颜劝他别去凡界寻你,他同瓷颜说了一番话,也许这番话你该听一听。”桃华心下一紧,竖起耳朵仔细听,无妄停了停,继续道:“初微说,他已经顾了一次天下苍生,失去你整整三万年,这次,该换一换了。”
远处山谷传来梵音袅袅,高一阵低一阵,断断续续的在桃花坞周遭回旋。桃华素日里爱在梵音声中睡午觉,今儿个因为要监督鱼丸面壁,便将睡午觉的时间往后挪了挪。然梵音入耳,全不如无妄的话来的震撼人心:无妄道,她坠入凡界时,帝君曾亲自去找过她。
她呆了良久,怔怔道:“帝君他去凡界寻我了?可我为何不知晓?”
无妄神秘兮兮的攀花一笑,“他不想让你知晓你自然就不会知晓。”
桃华蹙眉回想了一下,“我当时的确疑心过,觉得青云国的太子殿下极有可能是帝君,但也只是疑心,并未确定,清醒过来后,我便将这件事忘了。你这样说起,我再一回想,总觉得太子十有八九他就是帝君扮的。”
她是个怕麻烦的主,好容易恢复了术法造诣从凡界回到仙界,她便没主动去回想她在凡界的日子里,有哪些事不合常理。
而今再想,不合常理的事岂止一两件,只怕不止是青云国的太子,她在凡界的那个便宜小哥哥的朋友,八成也是帝君他老人家扮的。不,肯定是帝君扮的。
她愈想愈觉得心中起伏的难过,无妄淡淡扫她一眼,放下一直捧在手上的茶盏,眨眼道:“现在知晓尚为时不晚,初微现在被魔界的魔君方悦困在钟越山上,性命危在旦夕,你若对他还有一丝感情,就去救他罢。”
☆、钟岳山上
啥, 帝君被方悦困在了钟岳山?桃华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
方悦乃魔界的魔君,地位修为在魔帝之下,魔帝尚且对帝君无可奈何,单凭他区区一个魔君,怎能困得住叱咤八方的帝君。三万年前帝君虽在方悦手上吃过一次亏,但那次方悦使了阴谋, 在术法造诣上, 方悦本不是帝君的对手。且帝君中了方悦的计一次, 估摸不会再中第二次了。
她仔细在无妄脸上找了找, 试图找到他在玩笑的痕迹,然而她歪头找了半天,无妄仍是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 怎么看都不像在说笑。她这才开始有些相信,心登时慌起来, 急切道:“甚么时候被困的?”
无妄显得颇为淡定, 翻着眼皮想了想, 不大确定道:“啊, 大概是三日前罢,我这两日都在睡觉,昨儿夜里才从瓷骨口中听到这个消息, 睡了一觉就匆忙来告诉你了。”
桃华垂目,三日前,正是她偷偷从帝君身边跑掉那日,她以为帝君是生她的气了, 所以一直不来找她,原来,原来帝君他被方悦困住了。
他被方悦困住了,所以即使他想来找她,也没法子过来。
她将手里头的瓜子全扔回小几上,猛的站起身来,委地的发荡在身后,额前坠的玉环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她夺下无妄手中的茶盏,放大了声音道:“还喝还喝,你既知道他被方悦困住了,危在旦夕,你不去救他先来同我说这些作甚。”
将茶盏又塞回无妄手中,抬头看看天色,算了算时辰,道:“瓷骨昨儿个同你说的,你今日才来告诉我,有你睡觉的功夫帝君早就被救出来了。”无妄顺势又嘬了一口茶水,闲闲咽下,看模样压根没把她说的话听进去。
救帝君要紧,数落无妄可以等救回帝君再数落。招朵祥云尚且需要片刻时间,桃华等不了,干脆平地御风而起,卷飞一树桃花。没飞出几步,又退了回来,卷飞的桃花绕着她纷纷下落,她挠头同无妄道:“那个,方悦困住帝君的地方,可是钟岳山?”
良久良久,桃华已御风飞出去老远,无妄闲闲喝完茶盏中最后一口茶,抬手剥了颗瓜子仁,翘腿对仍在面壁思过的某位道:“鱼丸,你说桃华是不是比我还蠢?她的男人当然要由她来救,初微爱的又不是我,我救了他,他不见得会感动。”
鱼丸听见了,但是他并没有打算回答。因为小黑偷偷同桃华告了密,说了他带他去偷看姑娘洗澡的事,这是背叛同志,背叛战友的表现,他不打算同背叛战友的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