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筝笑道:“好,既然长老不肯再受‘师父’二字,虞筝不喊也罢。那这数个月的师徒之谊, 权当是我逢场作戏的如何?”
戒律听懂了虞筝的意思, 他要是一直跪着,就是默认虞筝在逢场作戏,岂不是更不给虞筝面子。
戒律的脸色如酱菜似的, 尴尬的站了起来,抱着拂尘,给两人一揖到底。又猝然反应过来,难怪之前每每惩罚虞筝的时候,暮辞都会跑出来给虞筝说情, 仔细想想,有一次暮辞连脸色都变了,偏生的自己竟然没察觉。
戒律只觉得脸疼,尤其是没被打的那一边,比被打的那一边还疼,他甚至想把这巴掌补上。
无声叹了口气,戒律道:“贫道有眼不识泰山,已无颜再面对两位了。”
虞筝轻笑了两声,示意戒律放轻松点,事情既然过去了,就不用一直想着。
与戒律说完话,虞筝一转眸,就看见廷岚、飞穹和妖龙三人。
如今岘山门大乱,也没人理会妖龙这个妖物。他跟在飞穹旁边,两人都显得沮丧。
和他们相比,廷岚却镇定太多,脸上有一层淡薄的几乎分辨不出的笑,在夜色下,冷冰冰的宛如一尊石雕。
这种镇定,看起来更像是结冰的湖,湖面沉静,湖下却是湍流暗涌。
廷岚先开了口:“蚕女娘娘,在下将青女娘娘暂时安置在房中了。”
虞筝心里一酸,想到青女千疮百孔的样子,一股悲痛撅住了内心。
暮辞正扶着她,她偏头,直视暮辞的眼,笑了笑:“暮辞,你别过去了,帮我去将葬情拾回来,好吗?”
这一夜鏖战,损毁的葬情还在原处,随着风青阳炸毁掌门寝殿,约摸葬情也和那些残垣断壁堆在一起。
暮辞皱了皱眉,心疼的说:“让我和你一起去,筝儿,你心里难过,还要支开我,我怎能放心?”
“我没事的,暮辞,青女是个什么模样,我清楚,我只是想将她带回九嶷山。”虞筝在暮辞脸上亲了下,柔声说:“我知道你恨望婵,但她魂飞魄散,你也定不好受。帮我将葬情收回来吧,这到底是望阙最后的心血。”
暮辞犹豫了一会儿,叹道:“我说不过筝儿。”
劝走了暮辞,虞筝随着廷岚去他的寝房,飞穹和妖龙跟在后面,戒律则去帮助灵虚安抚弟子们。
廷岚的寝房和飞穹的是一间,廷岚在将青女从剑阵中抱出后,便放在了自己床上。
虞筝不敢看青女,她近乎使出全部力气,才能一步步的走到床前,抬起颤抖的手,握住青女的手。
触及青女冰冷手掌的那一刻,虞筝闭上眼,任泪珠从眼角滑下。
她睁开眼,仰起头,想要让眼泪快些干涸。可眼泪却停不下来,害她只能用袖子擦,眼前模糊成一团,低头再看青女,已经是红红白白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阿筝。”飞穹不放心虞筝,在她擦眼泪的空档,走过来说道。
妖龙忙也跟过来,劝道:“娘娘节哀顺变,身子要紧。”
“我没事。”虞筝回了他们两个,又使劲擦了下眼泪,将眼角都擦红了,方能看清楚青女。
她跪下来,跪在床头,双手握住青女的手,柔声道:“我送你回九嶷山。”
飞穹和妖龙找回了记忆,也没必要再逗留于岘山了,飞穹道:“青女娘娘对我有恩,阿筝,我和你一同去九嶷山。”
虞筝点头,又看向廷岚。廷岚依旧似笑非笑的立在那里,看上去太过镇静,让虞筝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透过窗户,看向远处即将破晓的天空,虞筝忽然身子一直,喃喃:“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飞穹忙问。
虞筝凝视窗外,说道:“风青阳,不对。”她边想边说:“他百年筹措,又用了二十年开山立派,就是为了让瘟魔的封印松动,请青女前来弥补,进而暗算青女被瘟魔复生。只是,他即便不开创岘山门,也可以请来青女,又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经营起偌大的岘山门?”
飞穹的表情凝住了,没错,之前情绪激动,没想到这块,现在听虞筝一说,觉得的确可疑。
虞筝忽的倒吸一口气:“莫非——”
“怎么?”
虞筝风风火火冲了出去,留下话道:“飞穹,你送青女回九嶷山!我必须赶紧去九霄天界,回头我们九嶷山见!”
飞穹还有话想问,但虞筝走得飞快,飞穹只好又把疑问咽回肚子里,心知虞筝这样焦急,定然是出了大事,不由得为虞筝捏了把汗。
适逢暮辞找出了葬情,正好遇上虞筝。不需多问,只一个眼神,暮辞就明白了虞筝的意思,当下也不多说,收好了葬情,拉过虞筝的手,和她一同赶往九霄天界。
在去往天界的路上,虞筝郁郁寡欢,虽然嘴上不说,但眉梢眼底的焦虑仍旧是暮辞所不多见的。
她把心中的猜测告诉了暮辞。
暮辞没有说什么,只是捏着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温柔的说道:“尽人事以听天命,有些事情,哪怕是天帝天后也会束手无策。筝儿,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还有孩子,千万要放宽了心。”
虞筝轻声应下,用小指挠了挠暮辞的手心,和他的指头勾在一起。
不得不说,不论心里有多害怕、多焦躁,只要听一听暮辞质如磬玉的声音,被他抱一抱,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那些不好的情绪就通通像是被扫走了似的。
这种安心的感觉,只有暮辞能给她,如此真实可靠,裹着些温暖和甘甜。
到了九霄天界,虞筝和暮辞直奔恢宏的宫殿。
两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当知晓他们来迟后,虞筝还是忍不住自责不已。
在宫殿门前的白玉石阶上,他们见到了夙玄。
夙玄正从宫殿里走出,三人的视线一对上,虞筝就知道,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青女呢?”她问。
夙玄叹了口气,回道:“天帝和天后被惊动,出关了,耗损修为终于将瘟魔从青女娘娘的三魂七魄中剥离,青女娘娘的魂魄也可以见光了。”
这听来是件值得欣喜的事,但是,夙玄此刻低落的神情,说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很可能印证了虞筝心中的那个猜测。
她将这猜测问了出来:“天帝和天后怎么样了?青女的三魂七魄,现在又在何处?”
夙玄又叹了口气,比方才的更要长,他浑身上下都泛着些惆怅,苦笑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饶是天帝,也逃不脱这循环。瘟魔与青女娘娘的魂魄融合在一起,恰好是天帝的克星……”
“天帝受了重伤?”这是虞筝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
“比这更糟。”夙玄回头,望了眼已经空荡无人的大殿,“它们不但重伤天帝,还伤了天帝的天眼。从今往后,天帝再也无法开天眼了。蜃魔风青阳,环环算计,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虞筝在暮辞的怀里颤了颤,远方已破晓,晨光白晕晕的,似一口狰狞的利齿,咬住虞筝的喉咙,痛楚难当。
尽管已经猜到,天帝必然是受了不小的创伤,形同当年神魔之战落败的蚩尤,但,亲耳听到夙玄的话,还是那般的教人胸臆难平。
是了,这才是风青阳真正的目的。
他用了两百年的时间,将自己塑造成八荒散人,以此躲避九霄天界的眼线。
他再用二十年的时间,开山立派,煞费苦心,扰乱天帝的视听。再布置下瘟魔的局,用饕餮和九婴做他的挡箭牌,弃车保帅,最后终于令瘟魔寄生入青女的体内,使尽手段,借着仙人的手,把青女和瘟魔的魂魄亲手送到了天帝的面前。
这个仙人,是夙玄,当然也有可能会是别的长老,甚至可能是虞筝、暮辞。
这最后的一个环节,便是由他们来做的。他们为救青女,定然会把青女和瘟魔的三魂七魄送到天帝的面前。
这样,天帝的天眼就毁了,风青阳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从今往后,天帝无法再开天眼,也就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件事情在未来最可能发生的走向和局面。
天帝失去了这项能力,魔族便不用再害怕天帝能未雨绸缪。他们可以再无顾虑的壮大,甚至可以在未来的某个合适的时机,卷土重来。
到那时,第二场神魔之战又会开战。神州大地又将沦为地狱焦土,芸芸众生将命如草芥浮屠。
而那时的天帝天后,或许还没能完全恢复元气,未来会变得如何?没有人能为此而乐观。
这才是风青阳真正的目的,纵是他已经被揪出来了,却又怎样?
从瘟魔冲出封印的那天起,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第90章 千年风骨 ...
虞筝很自责。
天后将卧底岘山的任务交给她, 要她找出隐藏的邪魔。她找出来了, 也避免了天帝曾经从天眼中看到的、全岘山门成为血海的惨剧。
可是,她没能早些侦破风青阳的阴谋, 没能阻止他害死青女,反倒教风青阳得逞, 害天帝失去天眼。
她真是个罪人。
心里涩的如同被一捧粗糙砂砾研磨,磨得血肉翻出,和砂砾搅成一团, 黏在伤口上。这份心绪在第一时间就被暮辞所察觉, 他眼中流露出心疼的意味,从后面揽紧了虞筝,让她的后背贴在自己的胸口,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筝儿,你没有做的不好,别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