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枫岫摸着胡须,“大太子忘了前朝故事?我们南下时将其京城收割,皇城内外无一幸存,正巧了那九王在外戍边逃过一劫,因此又创立魏国。时不到底,局势看不清楚,咱们坐山观虎斗便是了。”
容平哼哼两声,“那么你们谢家也是坐山观虎斗么?”
谢枫岫沉吟一声,“谢家……嗯……”
谢家看似为各方都使劲了浑身解数,但又不能说因某一人的出仕而断定谢家到底属于哪一方麾下。它甚至不属于南国、不属于北国,它是这地界上盘根错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草木,植根地下可长出参天巨树,而根脉却无法斩断。在这片地界上,无论是盐商还是赌场、从京畿到边境,从天上到天下,从南国到北国……
谢枫岫心道,与其说是坐山观虎斗,倒不如说这史书的每一笔,皆是由谢家帮忙划下……
仰头间,谢流离的剑在天上破开一个大洞,日光透进来,乌云缓缓散去。
云边启明星一般的件件灯火围绕大庆殿上方的四角天空,所有灯盏齐明,众人欢呼起来。
谢枫岫心道,看吧,这是谢家不要宁氏亡。
……
京城风氏大宅内的长子浴房当中,浴池之内盘踞着一只大蟒。张口之中天地变色,梦幻泡影,而实乃瘴气四溢,浮满天空。
他不需要出现,就已能玩转众生。他想了想这宫中的美色,的确要比勾拦令他赏心悦目地多。吞云吐雾间,长舌乱窜,体内妖丹释放百年力量。
突然间一只铜蟾蜍从天而降,咕呱声中,猛地咬中他的舌头,将它向外撕扯。
他的蟒身重达千金,舌头只有细细的一根,那铜蟾蜍咬中他的舌头,猛地破房顶而出,他痛极难忍,却生生将要被拽出房间去!
这铜蟾蜍力量极大,风简反应过来,此乃是上界的法宝,根本非他妖力所能克服。若是被抓到大庆殿去,必然会让他显形!
妖根被制乃是大忌,他以为自己万无一失,但如今被抓了妖根,便是救无可救!
风简的蟒身被提出天穹,升至高空,很快便引来周遭的围观。风简暗道不妙!风氏妖族不可显露,若是秘密传出,恐怕遭来灭门灾害!他权衡所有后,痛下决心。
以全部妖力附着舌头之上,向那铜蟾蜍发出猛烈一击!
“铛——”
铜蟾蜍口内灌入种鸣之声,直重云霄。
谢流离以剑符斩开幻境之壁,眼见那铜蟾蜍从空中坠落下来,正正地停在她眼前,蟾蜍突然张口,对着她发出轰鸣反噬。
“铛——”
她不知道的是,这声音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这一声之后,蟾蜍口中冒出半条血淋淋的长舌,向她吐出最后的一抹气息。
谢流离的耳中与鼻中如被尖刺利刃击中,脑袋眩晕无比,向后跌在地上。
……
妖根根脉被毁,妖丹即刻失去亮泽,风简的蟒身重新落入浴房之内。
他的身体极具变化,最后化而为人。
只是在水面一看,血淋淋的口中舌头已断,血顺着口流入水中,不过片刻将这浴池染得通红,血腥气味四下弥漫。
“谢流离!”他大声叫吼,却只能发出含混的喊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竟然连话都说不出了了!
哑巴……还是傻子,指挥嗯嗯哈哈的蠢人?
血性爆发之际,风简提刀出门,站在指天议论的人群当中一阵猛砍。
他如今妖根已经被断,好歹还有这庞大身躯,便是血溅千里亦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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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乌云渐渐散开,大殿下的黄麾仗侍从一个个地恢复了人的身形,只可惜死伤的也有百人。
口字阵两端的宁茗与宁昱,在侍卫将尸体搬走之后,撤下棍和咒,齐齐回去向皇帝禀报。
谢流离愣怔地坐在地上,耳朵里的钟鸣仍在嗡嗡。宁昱走过她身边,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小声与她耳边说了句话。
谢流离没听见他说什么,便见他前去向皇帝说话了。
她有些木讷,一边收拾坛上的东西,一边望着下首。
那地面上的血迹几乎是晃眼之间就已经被擦尽了,这大庆殿下像是做了一场梦,什么都没发生过。
群臣再次跪下朝拜,过得片刻歌舞再上,谢流离站在当中,脑袋还是懵的,直到被礼部的官员推搡到边上。
耳朵里钟鸣一直不散,谢流离根本就听不清舞乐的声音,那礼部官员悄声同她说,“瞧那舞伎好身量,”原是同她客套一句。
谢流离回问,“你说什么?”
那礼部官员神情惊住,周遭的目光咄咄逼人而来,上首的皇帝与宁昱等都往下一瞧,盯住了谢流离。
谢流离不解,问那礼部官员,“怎么了?”
周遭目光再次袭来,好似看妖怪一般看着她。之后皇帝朝旁说了几句话,只见宁升缓步走过来到她身侧,凑到她身前说了几句话,待她再要开口问时,便已经拉着她的胳膊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谢流离知道宁升现在是骁卫中郎将,于是跟着他向后走去,那宁升将她请到偏殿坐下,里面已经坐了年级较大的温妃等人,正在那里休息烤暖炉。
几人与她说话,她茫然地瞧了她们一会儿,因她未回答,温妃凝着眉头观察了她一眼,又转头同其他妃嫔小声聊天了。
谢流离这时候想到,估摸是方才那铜蟾蜍的声音带着妖力震了她,以至于她现下听不清了,便如过年时的鞭炮一样,有时候震得她一晚上都听不清楚旁人说话。这么想了想,也就在那偏殿休息下来。
等到前头仪式结束,换了御花园暖阁宴请群臣了,谢流离被道观两个小道扶起来,在路上走着。
耳朵里的钟鸣声渐渐地在减小,谢流离缓了缓神,同两道士说,“你们扶我回道观,跟皇上说我受了点伤,不能吃宴了。”
她自己听不见自己讲话,那两人在她旁边几乎都颤了颤,随后点头准备扶着她回去。
宁昱正在前头与官员同走,此时听到声音往后一望,见道士扶着谢流离向道观而去。
他有些担忧,方才几次谢流离说话极大声,引了许多注意,父皇便让宁升带她下去休息,怕扰了大朝会。
但宁昱知道,如若不是她有事,这么重要的宴请她断不会不参加。毕竟若是殿上再有什么异动,光靠侍卫不大好招架。谢流离自来做什么事都尽责得很,原先她只说是为了钱,但宁昱知道,钱不过是她放在嘴上说说罢了。
眼见宁昱步伐缓慢,原先跟在他身边的大臣询问了两句,皇帝那边也让高秀来催,让他赶快过去。
宁昱对高秀说,“本宫待会儿再过去。”说罢甩开众人向道观快步走了。
高秀指着太子身边的赶紧跟上去。
宁昱走入道观当中,谢流离正坐在蒲团上低着头。她觉得头好重,可方才往榻上一斜,耳朵便刺痛得厉害,只好打坐了。
宁昱在她身边坐下,捏住她的手,笑说,“这是怎么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倒叫我心疼。”
谢流离看到他,便有些小女儿的依赖,本想着往他身上靠一靠,可是一倾斜,耳朵又疼了。
宁昱的声音她也听不清楚,只能找个黄符用笔写,“被妖瘴震了耳朵,听不清。”
宁昱点点头,先起身走出去让人找太医来,随后又坐回蒲团上,给她写字道,“那我当你的耳朵。”
谢流离噗嗤一笑,想起他方才在她无神的时候递上来的纸条,说什么要她还春宵一梦,登时脸红了,头微微低了低。
宁昱见她这小鸟依人的沐浴,便忍不住将她搂在怀中,知道她听不见,便训斥起来,“傻丫头,方才伤着了也不差人告诉我,还要我自己来找你,也不叫个太医,逞什么能。”
若是平时,谢流离听了这话,肯定要和他顶嘴了,这个时候听不见,倒是乖乖靠在他肩头。
谢流离觉得好累,虽然耳朵一倾斜痛得厉害了,还是不想将脑袋移开他的肩膀。他的衣裳是新的,上面有熏过的香味,香味后还透着他身上那男子微微的汗味,她最是熟悉那种温暖的味道了。
宁昱正抱着她,抚摸着她四散的头发,还想再教训几句,眼见覆盖在她两只耳朵的墨发有些湿润,便伸手撩了起来。
这湿润……竟然是殷红色?
宁昱将头发拿掉,望着自己树上抹下来的果然是血,伸手将她鬓发辟开,一看,她的两只耳朵不知道何时已经开始流出血来,沾得两边如汗水打湿了一样,这……这方才他怎么就没瞧见!
头发被撩起后,血便顺了一条从耳朵里往外流,宁昱的眼眶瞬时红润了,马上就要掉下泪来,可谢流离还茫然无所知。宁昱怕她看见了,又将头发放下来,唾液咽了一口,在纸上写,“我先出去一下。”
谢流离的眼睛有些疲惫,一看他起了身,她自己身体就没了倚靠,只好倚在三清师案几前,“我还想再靠着你睡一会儿呢,我马上就睡着了。”
宁昱强忍住泪,俯身再写一句,“必须等我,别自己睡。”
宁昱快步走出去问,“太医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