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法,且不说以妻告夫徒三年,袁国郡公的谋叛之罪在连座之列,作为袁国郡公府女主人,袁国郡公腰斩于市,郡公夫人自当作陪,哪怕她没参与其中。
御座之上,苏世襄御笔一挥:“袁国郡公其罪当诛,郡公夫人原应诛连,然念其有功,将功折罪改判流放三千里。”
这个流放三千里,向来只是个模糊的数字,再加上郡公夫人出身望族,上下打点一番,苏世襄又表露出要轻轻放下的态度,流放到南方山水富饶之地也不是什么难事。之所以苏世襄这么判袁国郡公一案,无非是殷流采为郡公夫人不平过几句。
此案到此便算结了,但在殷流采那里,这事可不算完:“为何妻告夫徒三年,为何只有放妻书,女子连自请下堂的权力都没有,这不对。”
“阿采若是要告我,我认罚便是。”只应殷流采说的都是律法条文,苏世襄就是皇帝,也没有随随便便看哪条律法不对,就大笔一挥更改律法条文的权力。
“我要告,自有你认罚,但天下千千万万女子却求告无门,无人认罚。人常道皇后是一国之母,家中女儿过得不好,我岂能不为为她们忧心。若只是单个在家受着,那是人生际遇有不同,倘国法如此,世情如此,那……便是这法不公,这世道不平。”殷流采也不知她哪来的火气,就是觉得她应该去呜这不平。
“阿采意何如?”
“自是为她们求一个公平。”殷流采说“求”字时,看的不是苏世襄,而是窗外深深夜幕上垂挂着的星辰。
“如何求?”
“我已有想法,只是还需要细细完善。”殷流采对这种不公平的最大不满来自于,将来她没准也会有女儿,纵然她的女儿有公主的身份不会有人敢于为难,她女儿的女儿呢,千千万万女儿家呢?为子民计,存父母心,这才是殷流采想要去做的原因。
既然她们也是我子民,那便当一视同仁。
殷流采做什么,苏世襄都支持,哪怕这会触到许多人痛处,但没关系,做皇后都不能任性,谁还能。做皇帝任性可能丢掉江山,皇后任性一些,搅得家家后院起风波,皇帝表示——反正我家后院没起就行,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在此之前,殷流采获得了殷氏通族上下的支持,当然,这其中有多难,费了多少口水略过不提。只说殷流采上表请书,怎么样掀起满朝堂风风雨雨,又在掀起朝堂风雨后,如何搅动家家后院风波动。
有支持者,但反对者更多,甚至有许多同为女性的反对者,在殷流采为世间女子争取时,她们婉约而温柔地说她们不需要这种公平,作为女子生来应该从父从夫从子,事一而终,心贞身洁。殷流采全然不理会这种论调,她有皇帝和家族的支持,些许小阻碍根本不用怕。
渐渐地,开始有朝臣上书请废后,苏世襄只说一句话便将折子掀回朝臣脸面上:“朕之家事,与尔何干。”
“若家事扰国事,便与臣有干。”
“理辩不过皇后,便拿国事相压,无耻之尤。”殷流采的奏表至今还贴在城墙上,殷流采十分豪迈地表示,如果有人能驳倒她,日后她再不提此事,踏踏实实在宫中生儿育女,打理宫室。但数月以来,无一人能从任何一点上驳倒殷流采。
细细算来,朝臣不过是干不过皇后,只好搬出皇帝来弹压,不过是没算到皇帝完全站在皇后那边而已。
苏世襄接着又发难,将那朝臣折子上每一条都摊开来讲,苏世襄由殷氏发蒙,清谈辩论也不输谁,不需要殷流采出面,就站在殷流采一样的立场上,把朝臣驳得哑口无言。至此,夫告妻徒三年这条律法,彻底消失在律令之中。
这条律法还算是容易抹除的,真到夫可以休妻,妻亦能休夫这一点上,即使苏世襄还站在她这边,也很难形成律令条文。
殷流采的祖父人称殷相公的当朝丞相,一边抚须一边道:“这有何难,祖宗传下律令中,并不曾明文定律只有休妻,不可休夫。”
帝后二人相视一笑,殷流采更是双眼都明亮起来:“正是正是。”
像这种没有律令的,就需要开各种清谈会,以学术争议的形式推广开来,引起各方争议,最后由官方下定论,如此便不是更改祖宗律令,而叫因时制宜,增补新令。很快,一场轰轰烈烈的学术争议拉开大幕,朝野上下,无数学术流派在有心引导下卷入其中。
倏忽十年过去,整个朝野风气一新,殷流采那里该改的改了,能做的做了,剩下的……自然是教养子女,体贴丈夫,以及被丈夫用各种方式宠爱。殷流采认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一个又一个十年,直到他们的生命都走到尽头为止。
但,世间事,谁能说得准能,人事易变,如秋风肃雨,眨眼便可见地冻天寒。(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玉津关下,秋雨乍凉
十年间,风风雨雨,皇宫中的一家子倒十分和乐。
苏世襄不曾广纳后宫,每三年一次的选秀,都成了贵族少年男女们的相亲大会。殷流采能独霸中宫,一则因为她出身殷氏,再则她这些年搅得满天下后院起波澜,她真正让人见识到了什么叫后宅的力量,在千千万万闺阁女深宅妇的殷殷祝愿中,她的后位坐得不知多稳当。
如今总算可以说风波静,世事平,也因一双儿女,殷流采收了心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儿女身上。长女已八岁,如今已开始读经习帖,次子却还是个五岁的小团子,成日里跟在他姐姐后头像小尾巴。
小团子虽只五岁,却在满月时就被立为太子,论起课业来,如今倒比八岁的长女还要重一些。小团子小是小,学起来却十分认真,并没有一点厌学的意思,每每旁人劝他休息,他却都要肃着一张小嫩脸讲许多道理反劝人勤奋进学。
这天小团子下学,被宫人簇拥着进来:“娘,今天御前有人荐才,荐上来的是个坏人,他骂你。”
“骂我,为什么要骂我?”殷流采这些年没少被人背后骂,最近一两年好一点,但风波最急的时候,她也没被人在御前放声骂过。谁要是敢,苏世襄第一个不放过他,第二个就是殷氏一族,再来还有她外祖家,那可都不是什么好招惹的。
“骂……骂……”小团子也不知是学不来,还是不肯学,胀得脸都红了。
殷流采一边轻拍小团子的背,一边安抚道:“待会你爹就要下朝了,我问你爹,乖,咱不跟坏人生气,气坏自己倒要叫坏人得意了。”
小团子喝口宫女递来的果子露,被殷流采一番哄,到底哄好。这时长女也下学归来,身后还跟着刚从御书房处理政务罢的苏世襄:“阿采,哟,小东西还在生气呐。”
“他今天在御书房听了什么,竟气成这样?”
“一个酸才,那益阳侯大约是老眼昏花了,竟认那人为俊才,当朝举荐不说,还欲请赐婚,要把嫡亲孙女下嫁。益阳侯世子在朝上就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益阳侯世子就这么一个亲闺女,从小掌珠一样捧到大,怎么也不同意,当堂就闹起来。”今天朝堂上的热闹,三两句话还真说不完。
饭后,又大概讲了讲,益阳侯举荐的那个敢骂殷流采自然被苏世襄削了下去,连带益阳侯也吃了一顿挂落。益阳侯世子最后舌战群雄,提前登上益阳侯位,那上朝前还是益阳侯的,下朝后就成了老侯爷。
“我当年是不是太冲动了点?”
“怎会,如今天下女子无不感念阿采的好,如阿采所言,天下女子亦吾子民,怎么是冲动。”
殷流采摇摇头,当时到底还年少,搁到现在虽然同样的事她还会做,但至少会做得更缓一些,更圆一些,更周全一些,更无可指择一些。现在事虽然也做了,却背上许多骂名,时不时就要跳出个人来骂她一骂:“若是现在的我,自然会有许多办法做成事却叫人想骂都没法骂,只能憋着。人生际遇啊,真是说不准,偏偏是我年少刚嫁你给遇见袁国郡公夫人,若是如今遇着哪会做得那么打人眼。”
“年少有年少的热血,如今你遇上,说不得管了袁国郡公夫人,也不会因此想到天下女子如何生受不公不平。”
也是,殷流采转念一想,把这事抛开,她不是金子,做不到人人都爱。骂她的也无干痛痒,她倒也没后悔过当年干的事,只是觉得当年手段有点激进而已。
未几日秋狩,帝后偕行,并一双儿女,随行的官员也大抵拖家带口。秋狩便在玉津关下,当年殷流采惦记的“寻山赏红叶,放马饮长河”,如今年年都能实现。
秋狩照往年旧例开展,殷流采如今早没了第一次出来时的兴奋,不过红叶依然堪赏,尤其是夕阳下,与苏世襄共骑观红日映红叶,明湖泼明霞,仍是殷流采的最爱。这天赏罢夕阳,夜间有微雨降下,殷流采因担心一双儿女,半夜时悄悄起身去看了一眼,给他们掖被角。
掖好再回御帐时,却发现御帐里已灯火通明,且有侍卫持刀兵站在帐外:“这怎么回事?”
随侍的两名宫女也不明所以,走上去一问才清楚了原委:“你是说,有个女子被人追着慌不择路进了御帐,叫陛下当作是我给……有了肌肤之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