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有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匆匆过来,长相很不起眼,矮矮胖胖,留两撮小胡子,像个本分的生意人。
他一脸尴尬,没敢坐,脸上陪着笑,额头微微出汗。
叶流西说:“知道我是谁吗?”
那人嗫嚅:“是……是青芝小姐吗?”
叶流西没说是,昌东吩咐她:不管说你是谁,别回应,这样万一露馅,还有得弥补。
她冷笑一声,声音从口罩里闷出去,听起来分外怪异:“你们刚刚,这唱的是哪出啊?”
那人真是有苦说不出:“我们得了消息,还以为是对头,想着抢个先机尽早下手,谁知道碍了您的事,青芝小姐,斩爷面前,还请您卖个面子……”
叶流西答非所问:“我这一路,做事小心注意,就怕节外生枝,谁知道还是出了状况,真耽误事儿。”
那人讪笑,这一回,鼻尖都挂汗了。
叶流西话锋一转:“不过呢,你们也确实有两下子,我自我感觉藏得挺好的,怎么露的馅儿?说来听听,后一段路,我也好提防。”
那人稍稍松了口气:“是真没想到,一直以为您在黑石城陪着斩爷呢,要不是看到这纹身……”
“听说只有青芝小姐跟斩爷纹了一样的纹身,我一看到,心里就咯噔了一声……”
“再一想,这身高、身形、甚至脾性,都跟青芝小姐差不多,坐的还是铁皮车,那还能有谁啊,我生怕碍事,赶紧叫停了……”
叶流西低头看自己手腕:“不说我都没留意呢,看来,是该遮一下了。”
那人赶紧点头:“是,按说这事吧,外人不会知道,但保不住人多嘴杂,万一叫羽林卫看到了,可就麻烦了。”
——
昌东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叶流西上来。
她手里居然还提了一桶汽油。
他迎上去,问她:“怎么样?”
叶流西说:“也没什么,我也不敢问太多,怕出错。你猜的都没错吧,这旅馆,差不多算是蝎眼的一个据点了。”
“油怎么回事?”
“他们当我自己人,不拿白不拿咯。”
“那……纹身呢?”
叶流西说:“这个……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她回头看旅馆的入口:“赶紧走吧,等他们回过味儿来,我怕又出状况。”
……
到黑石城预计还有两天的路程,这一天几乎都在路上,好在除了丁柳,每个人都能开车,轮流替开,倒也不是很累。
叶流西兴致不高,一路都沉默,这情绪好像会传染,一天下来,车里几乎没热闹过几次,镇山河深度昏厥,倒挂在车窗外摇来晃去,高深显然也发现“挂风口吹吹”是个挺蠢的主意,趁着某次停车休息,把它解下来放进后车厢去了。
不过好消息是,戈壁渐渐换成了盆地,很远的天幕上,可以看到雪岭的轮廓线,地平线的尽头处,大片的明光闪耀。
手头的地图太简单,没有标注地形,昌东直觉明光处应该是湖区:几天下来,车子已经碾过了不少路,戈壁再大,也有走完的时候。
果然,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车子渐渐驶近一片大湖。
湖面大概百十平方公里,在暮色下呈暗蓝色,岸边围着大片发黄的芦苇,有大片水域的地方,温度就会比别处低,车子沿湖绕行,昌东甚至看到了一块一块的初冰。
按照这势头,至多还有半个月,大湖就会封冻了。
一路上都没有见到红花树,但似乎有意外惊喜,远处灯火憧憧,好像是一片村落。
肥唐说了句:“胆儿挺肥啊,东哥,我们这一路,真是难得能住地上呢。”
也是,荒村也好,红花树也好,都是在地下的,小扬州例外,那是因为人家是市集,配置不同,但最后还是被萋娘草一锅端了——这么一想,就觉得住在地上,还真是挺不踏实的。
车子在村口停下。
一下车,冷风迎面,肥唐打了个哆嗦,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股凉气从脚心直冲而上。
这村子,家家户户亮灯,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第69章 黑石城
几个人朝村里走了几步。
是没人,但门都开着,灯都亮着,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桌上抹得油光水滑,好多都已经上菜了,出奇丰盛:炖肘子、老鸡汤、狮子头、葱爆羊肉。
热气袅袅,香是香得要命,肥唐忍不住咽口水:进关以来,简直跟茹素的和尚没两样,肉都是论丝见的,眼前这架势,简直感动中国啊。
昌东很快发现这村子还有奇怪的地方。
有些屋子半截已经沉在地下,有些地面只露个屋顶,又有一截木楼梯,突兀地升往半空,鸡圈里没鸡,猪圈里没猪,狗食盆尚在,却四下找不着狗。
有点像海上的幽灵船,一切都在运行,唯独不见活的东西。
昌东止步,过了会往后退:“走吧,别动这儿的东西,碰都别碰。”
重新上车,调转车头,肥唐有点唏嘘:“那个菜,可真香啊。”
昌东回了句:“想吃就去吃,我们在这等你。”
肥唐脖子一缩,不说话了:打量他傻呢,他才不吃呢。
高深说:“我小时候,我爷给我讲过不少这样的故事,行人赶路,遇到没人但有酒有菜有财的屋子,千万别贪里头任何东西,但凡吃一口拿一点,你都脱不了身了。”
丁柳鼻子里嗤一声:“这我也知道,但这村子,一看就怪里怪气的,如果说是个陷阱,谁会上当啊,想骗人,也得把戏法做周全了啊。”
昌东说:“这可未必。”
“什么意思?”
昌东抬手指了指湖尽头处沉得只剩边沿一线红的夕阳:“天还没全黑呢,上妆上戏都得有个准备时间,你怎么知道天黑了之后,那村子是个什么模样?”
也许只是到达的时间问题,到得再早一点,是荒草孤村,到得再迟一点,是灯火辉煌。
而他们到的时候,正是画皮未满半面妆。
丁柳让他说得心头发寒,拿起望远镜,时不时回望,肥唐也有点忐忑,跪趴在后座上,胳膊伸得老长,往后车厢里探,终于把镇山河给拎了出来。
他把镇山河递给高深:“你有经验,你看看,怎么让它快点醒,能不能掐个人中……还是鸡中什么的……”
上次它被吓晕了,这次它被熏晕了,一个驱邪的大公鸡,这么身娇体弱合适吗?
高深真是哭笑不得,他哪来的“经验”,也就是有个神神叨叨的爷爷罢了。
但难得被同行的伙伴要求着做点事,他挺珍惜这机会,默默接过来,拽捏了一会之后见镇山河没反应,于是欠起身子,到后车厢里找工具。
过了一会,丁柳忽然大叫:“我靠,那个屋顶高了,屋顶在往上动了哎东哥。”
昌东说:“我得开车,你描述一下。”
丁柳描述不来,索性把望远镜塞给叶流西,叶流西抓住防撞杆,身子从车窗里探出去,昌东尽量避开地上的坑洼颠簸,防她撞到。
叶流西说:“刚刚我们看,还都是一片平房,现在高高低低的,最高的有三层,都是土里窜长起来的,那个楼梯……那个楼梯是连通两幢房子的,从一幢的二楼通到另一幢的三楼,楼梯上……”
她愣了一下,坐回座位之后,才把话说全:“楼梯上,刚走过一个人。”
肥唐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哪来的人啊,刚刚那村子里,可是半点声息都没有啊……
正想说什么,车里忽然“咣”一声。
声响之大,连昌东都吓了一跳,下意识踩了刹车。
所有人都回头看高深。
高深举着不锈钢的汤勺,有点不知所措,一张脸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红透了。
膝盖上横了块垫板,上面倒扣一口粥锅。
他刚刚,是在拿汤勺猛敲锅底。
肥唐说:“你干嘛?”
他好奇地抓住锅耳,掀开一道口子。
底下扣着的,是镇山河。
丁柳一个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
昌东设身处地去想,要是自己被扣在锅里,外头还有钢勺拼命敲打,那响声,那冲击波,真是……
肥唐真心叹服:“老高,你可以的,这么丧心病狂的法子你都想得出来,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敲!”
说完,一把抢过高深手里的锅勺,向着锅底一通乱敲。
那声音,真如破锤敲破鼓,昌东觉得,镇山河遇到他们这群人,也是鸡生中注定有此一劫。
丁柳捂着耳朵叫:“我头,哎,我头!”
这头得罪不起,肥唐赶紧住手。
几人都不吭声,冥冥中觉得应该会发生点什么。
果然,过了会,锅里响起一声翅膀的扑棱声。
后座一片鼓噪欢腾。
昌东继续开车,只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叶流西。
她还是一副闷闷的样子。
她所谓的“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的话,究竟是什么呢。
——
又开了会,天完全黑下来,昌东已经不期待什么红花树夜店了,今晚只要不露营,有瓦遮头就可以。
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排木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