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异相,降红雨,云遮日,万物枯,民风乱。
我的草帽不知道是何时弄丢的,血水一样的雨径直滴在头顶,时不时的淌下一溜,不用看都知道,实在骇人。
有人说我是始元的孩子,因为我是离愁宫唯一一个从小便养在她身边的,当然我是不信,始元是神啊,神怎么可能有孩子。何况,她并不喜欢与我亲近,更别说准我唤她娘亲,只有我叫她上神时,她才肯应我一下,就是像别的小孩子那样喊她姑姑,都是妄想,如果用她的话来说,那应该叫做非分之想,就像她给我取的名字——映初,缘于不忘初心。
这名字说来有趣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初心是什么,她叫我不要忘了什么呢?
她待我冷淡,我早已习惯,哪天她若是真的和我亲热起来,那恐怕才诡异。其实我也没见她对旁人有过热络的时候,那人大概本身就是那样子的吧。只是我愈加肯定自己不是她的孩子,不然,她也不会因我那日的一句埋怨,便撤了我的铺盖卷儿,将我打发出来。
那日,天帝邀了她议事,她带了我在路上掌灯,等她的时候,我便坐在殿门前高高的石阶上,几个不知是哪个殿里钻出来的孩子,偏偏跌倒在我的台阶下,硬要说是我放在一旁的灯绊了他们的脚,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离了两丈远呢,可还没等我辩驳,他们竟驭来了各自的坐骑,夺了我的灯不说,还故意狠狠的摔坏,然后得意的飞走了。这叫我怎么能不急,可就算是急死了,我也只会哭。
始元整整半日才出来,她出来时我还在哭,一看见她,委屈更加不能抑止,哭得更凶了。
她却只问了灯怎么了,没有问我怎么了。虽说平日里我也不太会做事,常闯祸,遭训诫,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不公道,我心里是会难受的。
我多冲动啊,冲动的赌起气来,当下便问:“上神,小初长大好些年了,为何你从不授些法术叫我练练,若是懂得个一招半式,何苦... ...何苦今日受人欺凌... ...”
其实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她那般铁石心肠,怎会由得我使性子。果然,隔日,她便差仙婢收拾了我的身家,那般怡怡然道:“你不是一心念着学本事来着,我便择了个好去处给你。”我喏喏的应下了,别的孩子都能飞能打的,我也确实想学点本事了,况且她定下的事,我向来别无他法,遂苦着脸接过包袱上了路。说是身家,不过几件穿旧的衣服,我没有什么金银细软琐碎庞杂,轻便得很。
说来也怪,这么多年,我从在她脸上见到过表情,甚至连皱一下眉都不曾有过,可方才她说那话时,我竟觉得她在笑,可还没等看清那是不是讽刺的意思,那表情便消失了。那样快,我却不知为何记得那样牢,想忘都忘不了,她越是笑的不易觉察,我越是觉得冷,叫人浑身上下极不舒服。
一直负责侍弄她起居的婆婆对我说:“初儿啊,你怎的就不能说上两句柔软话?”她不断的往我的小包袱里塞满糖油饼,果子蜜饯,我心想,你以为我不想么?只是始元那张脸,动辄就要摆出一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架势来,我见了实在矮不下面子。
婆婆见我不说话,叹了口气,道:“你啊你,不要梗着脖子像个掐架的鸡崽子一样,迟早有你吃大亏的时候!”
我知道她多半也是为了我好,只是,始元向来说一不二,我从未奢望这事儿还能有缓。
总之,她就是这样冠冕堂皇的送走了我这个废物,连引荐的帖子也没说给我带上一封。
始元为我准备的去处,是南华。原因我是无从知晓的,她这样快就做了决定,怎会告诉我缘由。幸而南华好歹也是仙界第一大派,物华天宝,钟灵毓秀,如此一想,这次她待我不薄,不算亏待。
正值魔灵四起之际,一路上兵荒马乱,路也是够远的,我一点法术也不会,还要顾着自己吃喝拉睡,真心不易。虽说她忍心让我就这么走了,我还是挺怀念跟在她后头的日子,尤其是有坐骑乘的日子。始元是会用移形术的,在我看来那就是一个口诀的事儿,却并未见她用过几次,出行大都是乘着坐骑,据说是使那法术时太耗心神才不常用的,故而不是要紧事,不会轻易使出。可我却总觉得,始元不喜爱使用法术,别人驾云时,她偏爱走路,比起修炼,也是更爱发呆多一些。
可走路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再加上我也的确愚笨,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日夜了,还不见南华的影子,这一耽搁不要紧,南华是天成的结界,进去的要法口诀于我而言更是繁复,原本怕忘记了,一直在口中念叨着,才刚犯愁已经念到口干舌燥总也不见泉水,这下好了,一分神的功夫,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
我紧了紧系在腰间的小包袱,踟蹰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那口诀,颓然的躺在旁边的小土包上,摊着疲乏的手脚。这回可糟了,走投无路了。
不知躺了几天,星辰都变换了位置,非但没能把忘了的都忆起,原本记得的那一点儿,也模糊起来。从前始元常训诫我没记性,是因为杂念太多,这回我认了,因为这些天,我想的最多的不是如何记起来,如何走下去,而是如何腆着脸回去认错。
拍干净身上沾的土,真的打算往回走了,远处竟来了一群人,个个儿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身上都是红的雨水,格外诡异。我一直看他们走了老远,还是决定跟上去看看。
他们应该都是附近村子活下来的人,一边走还一边念念叨叨的,有些魔怔,倒是和之前的我有点像,只不过他们念得可不是什么口诀,细细听还能分辨得出,就是一些让庄稼长出来吧,别再下了之类的话,几个还算清醒的,商量着到了南华如何求神仙庇佑的言词。
我再愚笨,骨子里也是好强的,回去的种种情景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好些遍,那脸定要丢到天边去了。希望像烟火一样“嗤”的一下在我心里点着了,我自然是要跟上去的,只是他们看上去饿得厉害,连钻进土里的虫子都挖了吃了,我看看自己,还算细皮嫩肉,只在末尾远远的跟着,不敢走得太近,生怕被活捉了吃掉。一直跟到天快黑了,才发现有些不对劲,照理说这一日已经走到了南华的山脚下,再走应该上山了才对,可那仙山稳稳当当的就在眼前,无论怎么走,就是近不了山脚。敢情这帮村民也没有上山的方法,恐怕都不知道这山上是有结界的,一直在这兜圈子呢。
山里的天黑起来很快,他们也不打算再走下去,生起了火堆。这回我是死心了,方才我不该说那希望像烟火的,烟火都是璀璨一瞬便熄灭掉,像极了我现在的处境。左右也要回去被笑话了,遂磨磨蹭蹭的往来路返。那边有个孩子却突然哭了起来,借着火光一看,是个不大的小姑娘,该有十余岁了,看上去正是我这般年纪的相貌。我知道那只是看上去,因为她是真的只有十余岁,我是长了近百年,才长成十余岁的样子。
原以为她是饿的哭,看她瘦成那个皮包骨的样子,不知多久没有像样的吃过东西了。我也饿了大半天了,一翻开装干粮的小布兜,却只剩一小堆糖饼渣渣。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小姑娘是心疼自己的娘亲割破了手,才哭个不停。那村妇很年轻,头上包着一块破布,这该是她唯一的孩子,那手应该也是自己用一块锋利的石头割破的,她是要把自己的血喂给小女儿解饿。小姑娘怎样都不肯喝,不知是不是太饿了,捂着娘亲的手哭得直哆嗦,却怎么也止不住那些汩汩淌出的鲜血。
我揉揉湿漉漉的眼角,这样的感情我是没体会过的,也不明白一个人为了让另一个的人活下去,为什么能做到这种地步。然而爱和善良没能改变任何事,就像他们曾那么虔诚的祈求上苍,却终究没有神仙来带他们走出苦海。那村妇许是流了太多的血,渐渐体力不支,见孩子还是不肯喝,不知怎的照着女儿的脸便打了一巴掌,那巴掌应该使出了她仅存的全部力气,落下时却也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而后,便晕了过去。
如果说漫天血雨已经很骇人,那么接下来的发生的足够让我胆寒。小姑娘捂着被打的那一面脸颊,哭喊着摇晃着娘亲,附近歇息的人却纷纷被引了过去,显然是热乎乎的血刺激了他们的嗅觉,他们像丢东西一样把她拎开甩到一边,随后竟徒手剖了那失去知觉的村妇。
他们真的会吃人啊... ...
我哆哆嗦嗦的躲在林子边缘的阴影里,这已经不是人间,而是人间地狱,他们也已经不能叫做人,应该叫行尸走肉。那些呆滞的眼神里燃起的恶和欲让我的腿不争气的软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幸好一直都不起眼的跟在最后头,不然不知什么时候,恐怕也会沦为他们的腹中食。那个小姑娘就没这么幸运了,毕竟是自己的娘亲,她一次次的被丢开,又一次次的爬回来,不依不挠的去拉那村妇的大腿,却不知已经是徒劳,她娘亲肚子和胳膊上的好肉已经被吃的血肉模糊,哪里还活得过来。终于有人不耐烦了,见她又爬了回来,也懒得再纠缠,索性一把拽她过来,高高的举起再狠狠的摔在地上,小姑娘被摔得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蜷缩在娘亲的残尸旁抽搐,他们却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几个人捋直了她的胳膊腿,粗鲁的扯开衣衫,朝肚子抓去... ...他们是要活活吃了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