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兮点点头:“是啊。”她转头看时,苍离帝君已经走远了。
圣王庙里香客不少,挤挤攘攘,热热闹闹,却没人能看见他们。
陈兮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或许是苍离帝君还未收功德,便被那女子给撞上了。她在心底为那女子掬上一把同情泪。陈兮同时又极为庆幸,还好她现在是鬼仙,不怕神仙。
那女子挣开陈兮的搀扶,径直向苍离帝君行去。
苍离帝君早已敛了身上的功德之力,他遥遥地望着女鬼,冷冷地问:“你要做甚?”
女鬼神情激动:“你是神仙?你能到天上去?你能带我上天吗?”
苍离帝君神色淡然:“本君近来无意回天庭。”
陈兮将伞往下拉了拉,盖住自己的笑脸。可不是么?你倒是有意回去,可你也得敢啊。听律令说,有个女仙巴巴地等着您老人家回去呢。
女鬼有些失望:“那您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到天上去吗?”她焦急地说道:“我愿意回地府,可是在那之前。我想要见一个神仙。我必须要见到他,我要问他一句话,不然,我不去地府投胎。”
苍离帝君瞧了她一眼:“不能。”
女鬼更加失望了。
陈兮突然福至心灵:“你要见司马圣王?”
“是,我要见他。我等了他好几百年,不肯去投胎,就为了要一个答案。如果你们愿意帮我,我就随你们处置。如果你们不愿帮我,我就,我就……”
陈兮好奇,若是不能顺遂了女鬼的心愿,这女鬼还能怎样?虽然这样想着,但她还是说道:“你让我想想……”
上天对陈兮而言,是难度系数很高的一件事。老实说,她自己也想上天看看。可惜,她不曾拥有过这样的机会。淑明后很少外出,所以给她扛扇子的陈兮这上千年也甚少离开东岳,更不要提上天了。
“不对,司马圣王不是常在人间游历吗?你要见他,不一定要到天上去啊。”
女鬼惨然一笑:“人间的司马圣王,是我假扮的。我一直顶着他的名头做事,就是为了让他出来见我一面。但是,我等了几百年,却始终不能见他一面。”
——这一听就是一个曲折离奇充满血泪的故事。陈兮歪歪脑袋,想了想,肯定是这个司马圣王抛下妻子独自成仙了。
陈兮忖度着说道:“唉,想开一点,他成了神仙,自然是不能再与旧日的妻子牵扯不断的。”
女鬼却摇了摇头:“我不是他的夫人,只是他上不得台面的小妾。”
陈兮一呆:“小妾?”她握了握伞,压下想骂司马圣王的冲动,你要是想修仙,你就别纳妾啊。让人家一等就是几百年,你以为都跟神仙似的,上百年的时间只是弹指一挥间啊!可以说,她对纳妾的男子没有任何好感。
女鬼点了点头:“是,小妾。”
苍离帝君瞧了她一眼:“原来是你。”
陈兮纳闷,问女鬼:“你很有名么?”
女鬼笑笑:“姑娘,你只怕不知道谁是司马圣王吧?”
陈兮有点尴尬,她的确不知道那是谁,但她不愿意显得自己孤陋寡闻,便勉强笑笑:“听过一点,听过一点。”
女鬼望向远方,目光悠远:“这庙里的他和他一点都不像,真的。”
这点陈兮相信,她见过碧霞元君的泥像,那完全不能体现本尊美貌的万分之一。方才在圣王庙外听那个李大头的描述,司马圣王是一个长相异常特别的男子,和塑像可不一样。
——她竟是又忘了,李大头见到的圣王是女鬼假扮的。
女鬼轻声道:“姑娘听说过睢阳之役吗?”
陈兮很老实地摇了摇头,她在东岳多年,很久不关注人间的事情了。她猜测着问道:“难道你是死于睢阳之役?”
这也不对,难道女子还能上战场?
女鬼皱眉:“也算是吧。”
陈兮听得心里痒痒,她听故事最怕中断。但是偏偏这是人家的伤情往事,她又不能当故事听。她打点起精神,柔声安慰道:“如果那些事情记着不开心,那就都忘了吧。”
女子笑笑:“怎么会不开心呢?这几百年过去了,我真正能记住的也只有那些开心的事情了。”
陈兮心里一堵,只能记住开心的,那也就是说有许多不开心的事情了?她看看远处的苍离帝君,见他衣带当风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女子又道:“我要请你们帮忙,自然是要说清缘由的。不然,恐怕你们不愿意出面相帮。”
她朝陈兮施了一礼:“姑娘,我们能够相识,也算是有缘。我看你年纪甚轻,可否斗胆叫你一声妹妹?”
陈兮愣了一愣:“我不年轻啊。”她只是脸嫩啊。
女鬼似是没听到她的话,继续说道:“我是清河县人士,闺名唤作月香。”
陈兮点点头,心说可真巧,地府也有个阿香。
作者有话要说: 睢阳之役,很惨烈。历来守城战役都惨烈。所以,城破之后,一般都会屠城。
月香这个名字,是有来头的。
☆、孤月香(三)
月香说道:“我母亲早亡,与父亲相依为命。十六岁那年,我父亲被恶霸当街打死,我去告到县令那里。
新来的县令清正廉洁, 不畏强权, 将那恶霸下了狱。我感激县太爷, 无以为报,常常拎了鸡蛋去感谢他。
或许因为我是无依无靠的弱质女子,一来二去的,就有了些传言。县太爷怜惜我, 待我孝满,就纳我为妾了。”
陈兮心道:“这哪是怜惜啊,分明是垂涎你的美色,挟恩图报啊。”
月香又道:“官人待我极为体贴温柔,主母也善良贤惠。我过得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辛苦。
官人说, 薄命怜卿甘做妾。其实,这话是不对的。最开始我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我本是贫苦的农家女,虽然不通文墨,却也是耕读传家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谁会去做妾?谁不愿意做正头娘子?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无奈罢了。
我以为, 我这一生就会这样度过,毕竟那个时候歌舞升平,百姓乐和。谁会想到歌舞未息,兵戈将起呢?”
她的眼中满是沧桑。
陈兮心道:“她说她不通文墨,可听她的言辞,并不像是乡野村妇。不是她官人教了她,就是她自己这数百年改变了太多。”
不管怎样,她的改变都是因为那个官人。
月香纵身一跃,轻飘飘地站在房顶上,她的身体都是虚幻的,被风吹着,仿佛随时都能飞起来。
陈兮因为身高原因,对于被俯视格外敏感,她想都没想,便跟了上去。听故事也要离得近些,不是吗?
月香看着圣王庙里来来往往的人流,笑了一笑:“你瞧,他活着受人敬仰,死后也香火不断。他是个好人,对不对?”
陈兮听得云里雾里,这司马圣王究竟是谁啊,又是因为什么成仙的?不是听说近来成仙的门槛很高吗?天界已经有好多年没迎进新成员了。
月香道:“是了,你不知道他的故事。”
陈兮点头,的确是不知道,不过他既然享受香火,想来对百姓颇多庇佑,是个好神仙。她在凡间这几天就没见过供奉瘟神的,当然,也没见过供奉苍离帝君的。
月香在房顶坐下,轻声道:“唉,想当初的盛世终归是一去不复返了。皇帝和自己的儿媳相恋,重用奸相,不理朝政。安胖子起兵造反,攻陷多地。杨万石投降,逼我家官人去迎接贼军。官人拒不受命。官人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官人率领下属官吏哭于玄元皇帝庙,感召了众人。大家一起抗击叛军,得到了上千人跟随。
不是所有人都像官人这样的。雍丘的县令令狐潮想投降,他的下属不同意,被令狐潮捉了起来,准备杀掉。偏偏也巧,他急着出去迎接叛军。被他捉起来的义士们乘机逃脱,迎接了我家官人入城。
唉,这一切都是命啊。
后来,我听说,官人在城头杀掉了令狐潮的妻子儿女,率兵拒战。那时,我就该想到的,官人的心里以国家为重,哪怕是令狐潮的妻子儿女无错,在国难关头,也难逃一死。”
陈兮心中一凛,她想,她猜到接下来是什么了。儿女情长在国家大义面前,终究是不值一提。无所谓辜负不辜负,只是他没得选择。
月香面露怅惘之色:“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以为我都忘了的。可这数百年来,我反反复复地回想,仿佛它们就发生在昨天。
令狐潮妻子儿女被杀,极为愤怒,率领数万贼军前来攻城。当时,城里只有数千人。大人带领城中军士,奋勇杀敌。两个月内,兵不卸甲,打得四万贼子落荒而逃,差点活捉了令狐潮。”
她讲到这些,眉眼间尽是遮掩不住的得意和豪情,仿佛提起战役,心里还是满满的与有荣焉。
陈兮喟叹,这个月香也是个有忠义心的,只是不知后来为何会沦落至此。
月香叹了口气:“令狐潮增兵又来,被官人给骂走了。当时毕竟是形势危急,有不少人请求官人假降。其实,以我妇人之见,假降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