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平日里与师父一言不和,师父便动手说要掐死自己,但到最后师父都会收手,留自己一条命。只是今天随着喉头的阻力越来越大,窒息感愈来愈明显,李老四觉得师父可能真的想要掐死自己。
我不能死!求生的意识控制着李老四,他下意识地挥出拳头。
十三岁体格壮硕的少年,对抗年尽古稀的老人,高下立现。郭老叟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一样地从船头落入水中,连水花都没溅出多少。然而老鱼鹰水性极佳,他很快浮上来,嘴里骂骂咧咧,扬言他一上船就把李老四打死。
惊惧交集下,李老四做了个让他后来的二十多年里夜夜陷入噩梦的举动——他顺手抄起船桨砸破了郭老叟的头。
其实第一下并没有砸中,被郭老叟躲过去了。第二下,船桨明显有碰到实物的感觉,紧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海水变成淡淡的红色,郭老叟沉入海底不见了。
回到遇龙村,李老四说他们在海上遇到了风浪,郭老叟为了保护自己被海浪卷走了。他哭得肝胆俱裂,人们又顾及二人师徒情深,谁也没有想到是他杀了郭老叟。简单的衣冠葬礼后,李老四接手了郭老叟的渔船,开始独自出海捕鱼。
一连两个月一无所获后,李老四开始意识到,他再不是从前的李老四了。
冥冥之中,似有天注定。
“嘿,大兄弟,你想什么呢?”
张老三的手在眼前晃过两下,李老四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以作掩饰,不过月黑烛昏,张老三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而是一门心思地沉浸在自己的发财梦中,“怎么样啊大兄弟?等发现了鲛珠,咱俩拿到集市上一卖,那可就赚大发啦!到时候要大屋子有大屋子,要老婆有老婆,三妻四妾随你娶!”
张老三口里说的“鲛人”“绡珠”是他在赌桌上听来的,据说有人深夜出航,在海中遇见对月鲛人,泣泪化珠,颗颗有指甲盖大小,那人看不清楚就点了根火把,鲛人见火遁逃,那人便将绡珠收集起来,集市走一通后,已然腰缠万贯。
张老三听闻,馋得不得了,但他自己一人不敢出海,四下琢磨一番,拖上了同自己境况差不多的李老四,并且还在心里盘算好了:李老四是个大老粗,字也不识几个,到时候卖珠子肯定是他来卖,卖个三千贯,分与他三百,只怕李老四也会乐颠颠地跟在后头巴结自己。
一想到自己有了钱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张老三喜上眉梢。
李老四对此却嗤之以鼻,“赌棍编的鬼话?你也信?”
张老三没意识到这话里也有对自己的讥诮之意,摇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我特地挑了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咱先别说话,等上一会。”
李老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等个屁!老子早知道你是来耍把戏的,就该一脚把你踢出去。”说罢,钻进舱中睡觉去了。
张老三在心中亦轻蔑地“哼”了一声,搓了搓手,缩在船头等着,等了半个时辰左右,什么也没见到,心中也开始动摇起来,愈发慌乱,且夜色渐深,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再度醒来的时候……张老三顿了顿,嘴唇抖呵两下,突然连滚带爬地钻进舱里,拼命摇晃李老四,“四哥!四哥!甭睡了!你听,这是啥声?”
“什么鬼玩意?妈的进来吵老子好梦!听听听!听你个……”
李老四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清楚地听到,本是空无一人的海面上,正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哭声。
第39章 鲛人在岸
乍听之下,哭声很近,像是就在耳边。张老三同李老四对视片刻,后者从被褥下摸出把铡刀,“走,看看去。”
“不、不了吧。”张老三抖着嗓子道。
李老四横他一眼,“怕什么?听这声音就是个娘们,娘们你也怕?”
“咱这是在海上呢,时候又这么晚了,哪儿来的娘们啊?”
李老四垫着手中的铡刀,思忖一番,“出去看看,指不定就是你嘴里说的鲛人。”
张老三抱着李老四的胳膊,仍旧战战兢兢。
李老四一把推开他,“瞧你那怂样!”说着也不管被他推倒在地上的张老三,撩开船帘走出去。
海上的风很大,吹来一股子腥味,彼时月光叫乌云遮住,夜色浓得伸手不见五指,饶是李老四夜视再好也探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环顾一圈,又将刀柄伸进水里拨了拨,什么也没有,连哭声都停息了。正要转身回去,忽然耳旁传来一阵撩水花的声响。
乌云逐渐散开,硕大的圆月幽幽探出头,借着洒落在海面的斑驳清辉,李老四看清了眼前景,不由得睁大眼睛。
距渔船约莫十来丈远的地方,有一处光秃秃的礁石,李老四不知这处怎会有礁石的,他们明明已经驶得挺远,况且,附近地方李老四常来,哪儿哪儿地形怎样他了如指掌——这块多出来的礁石,并不在他的记忆之中。
而让李老四更为讶异的,是礁石上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女人侧身而坐,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容颜,而她露出的一小截脖颈,在月光照耀下却是釉瓷一样地洁白光润。女人穿着一袭浅碧色的纱衣,同样被水打湿了,紧紧地裹在身上,曲线毕露,透过轻薄的纱衣,还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肩膀与手臂。
李老四的喉头动了一下,他活了几十年,想女人,却一直讨不到媳妇,只能找集镇上一贯钱一次的“姘儿”,“姘儿”无情,拿了钱只管例行公事,颜色也庸俗,久而久之,李老四觉得反胃。
他看上村东头赵家的姑娘,名叫二丫的,脸蛋子白白嫩嫩,像条鲜活蹦跳的珍珠鱼,今年不过十四岁。然而他看上了的,对方定是看不上他,二丫不知李老四的心思,每每从李老四门前过,也总要像村里人那样,投来悲悯可怜的目光,李老四恨透了那眼神。听说二丫爹已经为二丫说好亲了,邻村一个乡绅的小儿子,嫁过去,就是少奶奶。
眼前女人的身段同二丫很像,声音也像,柔柔弱弱的,掐得出水来。李老四听得心神一晃,眼角余光瞥见张老三从船舱里钻出来,上前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口,捂住张老三的嘴,道了声:“嘘。”又用空着的手指了指前方,嘴角咧开一个笑,“咱们的财路。”
晃神是一码事,切实际是另一码事,他李老四又不傻!大半夜的在海上怎么会有漂亮女人?这一定就是张老三说的鲛人。对于张老三捡鲛人哭下的珠子的计划,李老四嗤之以鼻,要他说,就是把这鲛人捆了带回去家养着,以后还愁没珠子?实在不济当场杀了,带些皮肉回去,也是个稀奇货!
这样想着,李老四驱船,缓缓向前逼近。
礁石上的鲛人动也未动,仿佛正等候着他们的到来,静默了一会,又开始断断续续地抽泣起来。
李老四已经将渔船绕至礁石后面,鲛人看不到的地方,左手提刀,右手握了一捆麻绳,悄无声息地走了上去。张老三被留在船上,看着这一幕,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手心里全是汗水。
李老四扎好绳索,刚要冲鲛人头上套去,谁知那女人竟攸地转过身来,柔柔地叫了声:“老四叔。”
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皮肤白得像晒场上的盐,李老四感觉腿一软,手里的铡刀差点掉下来,“二丫头?”
“是我,四叔。”
“你怎的在这里?”
被李老四这样一问,二丫眉头微蹙,神情落寞地低下头去,“我、我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也不能搁这儿瞎晃悠,多冷啊,走,跟四叔回去!”
“不,四叔,我不回去!”
李老四把铡刀放下来,“你跟叔说实话,到底发生啥事儿了?”
二丫泪眼汪汪,“叔,我不想嫁人!”
李老四一愣,竟是为了这事儿。
一旁二丫仍在啼哭不止,“我不喜欢那个宋公子,我不想嫁他。”
“听说那老宋家有钱的很,你跟着他,不愁吃穿。”
“不,我不要,我不稀罕!”二丫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突然,她一把抓住了李老四的手,“叔,要不这样,你带我走吧!随便去哪儿,二丫头都跟着你!”
少女娇软的双手就这样包在自己的手上,仅凭手背上传来的感觉李老四就知道这姑娘的手有多细腻,虽然指腹处有常年结渔网留下的老茧,但这不妨碍它们年轻、美丽,饱满动人。李老四深吸气,他仿佛闻到嗅到了少女身上所特有的奶香味。
他反手握住二丫的手腕,“跟叔走。”
“哎!”少女乖顺地点头。
李老四转过身,刚准备原路摸回船上,却见宽阔的海面上空空如也。
他娘的张老三驾船跑了!这是李老四的第一反应。他懊恨地一跺脚,下意识地想提刀去追,又想这是海上,自己是被困在这儿了,追他奶奶个熊的追!再一摸,刀竟然他娘的也没了!
李老四惊出一身冷汗,难不成张老三偷偷摸摸地上来把自己的刀偷走了?不可能啊,他要上来了自己不可能察觉不到!李老四趴在地上胡乱摸一通。
“四叔,你找什么呢?”
“叔的刀不见了。”
“哦,是吗。”二丫顿了顿,忽然,发出个枯老的声音,“你过来看看,可是这把?”
李老四猛地抬头,月光下,站着一佝偻老人,脸上的皱纹纵交错,头部一块碗大疤痕,里头的白骨森然可见,手上则持着一把明晃晃的铡刀。只见老人惨然一笑,“说啊,可是这把?”
漆黑的夜,男人凄厉的惨叫在海面上传过十里,很快就被海风吞噬。
次日清晨,遇龙村的村民们在岸边发现了被海水冲刷上来的两人,名叫张老三的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似中了魇,成日说些风言风语,而名叫李老四的则已经死去多时,头颅破了个洞,里头的东西都叫海鱼吃去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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