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绣绣一把将扫帚塞进绿茶手中,“地是绿茶姑娘自个儿弄脏的,姑娘自个儿扫吧。”又笑道,“我们煦晨宫万事从简,下人少得狠,什么事都得自己来,这扫地也不例外,谁弄脏了就得谁来扫。绿茶姑娘看我做甚?快些拿着吧。”
绿茶怔怔接过扫帚,伸出的一双手纤细白嫩,一看就是未做过粗活的。
在茗若身边服侍了上百年,别说扫地,就连端茶倒水的活绿茶都没做过,每日只需侍奉小姐穿衣梳妆,一双素手也是好生保养。此时接过扫帚,绿茶不知自己当跪还是当站,期期望向茗若,试图求助。
茗若也未料到会有这变故,她愿意是想袒护自己的婢女,料定小黄不会同她纠缠,是以自己同绿茶唱个红白脸也好了事,熟料却半路出来个锦衣女侍,看样子来头不小。
那日在御花园,绿茶出言不逊得罪小黄,已叫茗若如鲠在喉,此时若再因为绿茶弄出什么乱子来……想及此处,茗若以袖掩口,道:“绿茶,你听这位姑娘的话,速速将地扫了吧。”说完,偷偷瞄一眼小黄,希望她能出面打个圆场。
小黄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俨然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小姐……”绿茶又叫了一声。
茗若厉声道:“你还磨蹭什么!”
小黄终于看不下去了,“扫个地而已,茗若仙子至于这样大动干戈么,你的侍女修为浅,不懂浮空移形之术,仙子还能不懂吗?帮她一下又有何难。”说着,指尖一转,地上的几片碎瓷已悠悠然漂浮起来,落入绣绣备好的布袋中。
借着扎布袋口的功夫,小黄随口问了句,“茗若仙子可是家住南冥茶山?”
小黄当真是随口一问,可听在茗若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其一,小黄说她侍女修为浅,是有辱意,又出手帮助被她相逼的绿茶,更是叫她难堪;其二,浮空移形之术,茗若其实不会;最后,小黄问其家世,仿佛是在嘲笑她家学浅薄,连浮空术都未让她习得。
茗若脸色煞白,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字,“是。”
绣绣与茗若理解在一处,心中暗暗称奇:看不出,咱家姑娘气势倒挺逼人,自己怕她吃亏强行出头,倒有些多余了。
绣绣的布袋甚难扎口,小黄折腾半晌才打好一个结,长舒口气道:“南冥是个好地方,水乡富足,产的茶叶也清嫩。”
“承蒙仙姬夸赞,茗若特地带了些家乡特产,仙姬若不嫌弃,还请收下。”茗若说着吩咐白莲将她随身带着的礼物呈上来,那听风瓶本是一对,除了被绿茶打碎的还有一只同式样不同花纹的,搁在桌上,旁边秘密摆了许多小盒,打开来,里面都是晒干的茶叶。
小黄将茶盒捧手里把玩一番,心道:不愧是南方水乡,做出来的东西就是精巧细致。
回想起自家父亲号称爱茶,置茶叶的器皿用的却都是大缸,一到茶季,院中就摆着一口口大缸,极清上神兴致起,还会叫他们做小辈的到院中赏茶赛诗,小黄对着那几口硕大得可以将她泡进去的水缸是半点诗意都没有,年年垫底,并且觉得如果缸里置的不是茶叶,而是腌了一满当酸菜,她一定大有兴致。
小黄把茶盒放下,笑道:“仙子送的这些东西,甚是精美,只是我向来无功不受禄,还望仙子将东西带回吧。”
“这些全是作赔礼,那日在御花园,绿茶本无意冲撞仙姬,小女恐仙姬责怪,特来向仙姬赔罪。”
小黄“唔”一声,“既然你也说是这位绿茶姑娘冲撞了我,为何是你来向我赔罪?”
“这……”
“望我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她?你是茶神之女,地位尊贵,我自是没有同你犯难的道理,是也不是?嗯?”
“我……”
御花园初见,茗若只见着小黄的娇憨之态,还道她是个糊涂主子,即便得罪了她,糊弄一番便可过去,岂料今日不出半个时辰的功夫,已叫她吃了两次哑巴亏。
茗若握着帕子的手指慢慢攥紧,指节泛白,眼神凄楚得下一刻便要落下泪来。
其实,小黄的想法很简单:谁犯错谁来道歉嘛,这代道歉算怎么回事?她就没听过吃饭睡觉还有代替的,要事事都能代替,还要自己长胳膊长嘴干嘛。
绿茶见状沉不住气了,跽在地上道:“还望仙姬不要为难我家小姐。”
未等小黄出声,绣绣已冷冷开口,“仙姬同你家小姐说话,哪儿轮到你插嘴的份?”
小黄揉揉太阳穴,她觉得眼前的局势好乱,怪道从前极焕同她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眼下一个戏台上站了五个女人,真是挤也要挤死了。
索性一拂袖子拨出几盒茶叶,“若仙子想送见面礼,那么这几盒我收下了,改日定当上门回礼,剩下的,仙子就带回去吧。至于那怪罪不怪罪的,我本来就没放在心上,只是希望绿茶姑娘日后出门在外,多多在意些。”
掸了掸袖上的浮尘,“仙子还有事?”
***
把茗若一行送走,绣绣不顾小黄劝说,跑出去跟听,回来时黑着一张脸,“姑娘可知她们路上说的什么?”
小黄惊恐:“且不管她们说了什么,绣绣你这样偷听别人说话真的好吗……”
绣绣气愤:“不偷听怎知她们背地里又说了姑娘什么坏话!那个叫绿茶的,好生可恶,她居然叫茗若日后提防着姑娘,还说,还说……”
好吧她还挺想知道的,“说什么?”
“说她家主子日后若是同那位旸谷公子结成姻缘,要处处提防姑娘,还说日后万万不能让姑娘到他们府上真是岂有此理!”
小黄感慨:“她们想得挺多……”突然顿了顿,“说她家小姐同哪个公子结成姻缘?”
绣绣哀怨脸:“旸谷公子,就是姑娘的师弟。”
小黄:“……”
绣绣往前凑了凑,“姑娘,你莫瞒我,你对那位旸谷公子可是有情?”
小黄:“咳咳,呃……”望天望地,四下乱望,禁不住绣绣眼神殷切,点头承认道:“嗯。”
绣绣闻言,眸中一亮,“我就知道。”又说,“我看那旸谷公子甚好,相貌堂堂不说,人也甚体贴,而且依我看,他对姑娘的情谊也绝非同门情那么简单,他对姑娘,定也是有情的。”
此言一出,小黄看绣绣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在旸谷同她诉情之前,她是半点旸谷的心思都不知道,哪怕在诉情之后,她还惴惴不安,左右怀疑。绣绣,居然仅凭看就看出来了
绣绣没看见小黄眼中的崇拜神色,她握了握拳,“所以啊,这年头好男人不多了,拿下一个是一个,不能让那些……哼,不能让那个茗若抢先了。”
“不会啦……”
“怎么不会!”绣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姑娘你怎么都好,就是太迟钝了!这种事,等不得的!不如这样,今晚我为姑娘精心梳洗一番,穿得通透清凉些,姑娘趁着月黑风高……”
小黄感觉要再让绣绣说下去指不定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内容,忙捂住她的嘴,有些哭笑不得,停下来想了片刻,语调轻缓地对绣绣说:“你放心好啦,他不会被别人抢走的。”
第35章 天生异变
旸谷从梦里惊醒。
梦中的世界原是没有颜色,灰暗、冰冷,他看见旸谷山荒草覆盖的山坡,逐渐长出新苗,枝繁叶茂。
他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清澈的池水边,在山头那棵参天古树下坐守过一个又一个季节。
始终都是一个人。
他从风带来的言语里学会记事,在岩石上刻下一道一道印痕,一百年,两百年……八万年过去了,他依旧是一个人。
无人问津,无人管顾,山里的精怪似乎都害怕他,不近他身前。冬季的雪落满厚厚一层,他赤着脚一路走过去,再回头,行过的路上只有他一人的脚印。
八万年,在神仙漫长的寿元里不过沧海一粟,说长不长。然而如此无人话语,朝朝暮暮,说短,亦不短。
直到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古树下乘凉,树干忽然猛地摇晃,叶片摩擦沙沙作响,从树里摔下一人,红衣,雪肤,眼睛忽闪让他想起落日下的碧波潭,那人问他,“仙友你……你何故不穿衣裳?”
“喂,你傻愣着做什么?快些敬酒啊。”画面陡转,眼前的少女依旧是一袭红裳,只不过这回,她穿的是喜服。
嫁衣火红,更衬得少女肌肤欺霜赛雪,如墨的眸子灵动婉转,半嗔半娇地拧了一下他的胳膊,“快些啊,天君天后还等着呢。”
旸谷抬头,看见凌霄殿上众神庄严,被称作天君与天后的神明端坐在宝榻上,小黄将一只盛酒琉璃盏送到他手中,“我们去敬酒吧。”
“敬酒?”
“嗯,敬完天君天后,敬完我爹娘,再……再夫妻对拜,我们就是夫妻啦。”少女越说,声音越小,羞怯地低了头,耳垂一片粉红。
夫妻?旸谷心中一动。
这个称呼,他很喜欢,或者说,非常喜欢。
他慢慢搀住少女的手,嘴唇动了动。
“嗯?你想说什么?”
他笑着摇头,“没什么。”
没什么,不必说的,诸如“娶你为妻,生死不弃。”般的言语,不必说出口的,因为我会用一辈子来履行。
他们执了手,一步步往前走,旸谷将视线落在神榻上。
如果他所知皆真,那么榻上坐的两人,是他爹娘。不管他们认得或不认得他,如此这番,倒也算圆满。拜过天地,行过夫妻礼,他是不是,真的有个家了?
旸谷的神思一瞬间有些恍惚。
便是那一瞬间内发生的事情,天君忽然拍案而起,声如洪钟,威震四方,“来人啊!将罪仙极黄打入天牢!明日午时问斩诛仙台!”
男人猛然睁开眼,眼前景并非旸谷山,亦不是凌霄殿:玄冰塑就的高台,四面拴着寒铁铸成的链条,由一座笔直天梯贯通下来,第一级台阶就在旸谷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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