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那快如雨幕的剑光,纵横捭阖的剑气,也在小巷石板上,刻出道道白痕。
通体纯白的长剑犹如白虹,在这密集的剑雨中丝毫不落下风,每每以极为精妙的招式反胜一筹。
青剑被压制,颓势渐起,那人不再纠缠,反手收剑,朗然笑了一声:“果真云泽一剑,霜雪不欺,风采不输当年。”
这白衣人自然就是刚从袅袅房中出来的顾清岚,他收剑将湛兮重新负在背上,轻咳了咳,淡声开口:“原来是莫祁莫道友。”
那人一袭青色长袍,长剑灰不溜秋,正是白日里那个在茶馆和说书先生较劲的落魄修士。
听顾清岚一口道出他的名字,莫祁亦是一愣,语气中随即带了怅然:“八十三年前青池山上,莫某尚未有资格和真人一战,不过一面之缘,真人竟记得我。”
既逢故人,又被认出来历,顾清岚就取下头上的斗笠,以真面目示人:“莫道友过谦,当年月渡山的月望新秀,初入论剑大会,就以乘风剑法位居试剑前三,我又怎么会忘?”
莫祁看到他满头白发,愣了片刻才笑:“让真人见笑,莫某如今已是月渡山弃徒,什么月望新秀,都是笑谈了。”
顾清岚也不接话,仅是微勾了下唇角,咳了一声用丝帕按住唇角,吐了口血出来。
莫祁看到他的白发已是一愣,看他突然咳血,更是忙上前一步,就要伸手去扶:“我看真人修为不减,为何至此?是受了什么隐伤?”
顾清岚微侧身避开他的搀扶,将手帕收起,仍是淡淡地开口:“无事,不过心法上的一点瑕疵,不会拖累行动。”
莫祁还直愣愣地看着他,忧急之色溢于言表,唇齿微动更是随时都想要再说些什么。
顾清岚看他啰嗦,就轻咳了一声,问起正事:“此间媚妖已除,莫道友为何还在襄城逗留?”
莫祁回过神来,呵呵一笑,抬头看了眼扶云轩:“媚妖究竟除掉没有,真人不也清楚得很么?”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角,他这神色远算不上是笑,却也给冷若冰霜的面容添了一抹异色:“既然如此,想必莫道友也同我一样,觉得此间事蹊跷甚多,还需多加留意。”
莫祁也不客气:“真人在那媚妖处问到了什么没有?”
顾清岚点了下头:“伤人之事,确不是她做的,背后仍有隐情。”
莫祁挑了下眉:“我追查类似事件也有几个月,只怕还是天魔残片惹出来的,依你那个徒弟的性子,留着那个媚妖的性命,恐怕不是大发慈悲,而是要她给自己搜集情报。”
顾清岚已经死了三十六年,这些年的事他当然不知,这天魔残片,也是头一次听说。
莫祁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目却突然一亮,直直看着他:“真人当年道陨,是否就是你那个徒弟搞得鬼?”
他和李靳倒还真不谋而合,顾清岚只道自己当年身亡之事,除了师门外,不会再有什么人在意其中曲折,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顾清岚微垂了眼眸,避而不答,反而发问:“天魔残片一事,莫道友可否为我释疑一二?”
莫祁本就站在他身前,听到这里,更是不由分说拉住了他手臂:“真人要听多少我都说给你,只是这里站着不方便,我看真人身子也不爽利,何不到我落脚之处坐下再说?”
莫祁这般落魄,落脚之处当然不会好到哪里,他连客栈都住不起,就寻了个城中无人居住的破旧院落,略加整理弄出来一间厢房。
顾清岚被他拉去的时候,还见到院落中飘着的一只怨灵,穿着打了补丁的书生袍,幽幽地看着他们。
顾清岚被那怨灵直勾勾看着,脚下不由一顿,莫祁将手一挥:“真人不必在意杜兄,他很大方好客。”
他口中的“杜兄”,想必就是这只怨灵,应该是这院落的旧主,死后夙愿未了,魂魄仍旧在此逗留。
将顾清岚拉到自己房中,又请他坐下,莫祁还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套茶具,毫不悭吝地以火系法术烧了一壶滚水,给顾清岚泡茶。
等到了这里后,他倒没有藏私,将自己所知一一道出,并无半点隐瞒。
在二十多年前,道修和魔修有一场大战,波及三大宗门和数个世家,战事绵延数载,其时正逢莫祁金丹大成,在道魔之战中屡立奇功,声望地位一日千里。
就在此时,在重重设计之下,他被污勾结魔修,月渡山也将他逐出门墙。
离开月渡山,他就在追查自己被构陷之事,顺便做游方修士,捉点妖怪鬼灵,换些生计必备之物,他性情洒脱,倒也不以此为苦。
对方手段高超,又做得滴水不漏,但二十多年来,他也并不是一无所得,比如当年陷害他的那人,不仅是要害他身败名裂,更要紧的,是图谋他手中偶得的一片残页。
那卷残页,他后来才查出,就是天魔残片之一。
这天魔残片,道修这边几乎无人提及,就连魔修中,对它的传闻也是穿凿附会居多,可信极少。
莫祁追查二十年,从各处消息里拼凑出,天魔残片应该是数百年前魔帝的毕生修为心血,已在数次抢夺中被分为九片。
但这九片现在谁人所得几片,还有几片在何处,都无从得知,只能知道不仅魔修在争夺这些残片,连道修中人,也可能在暗中参与。
如襄城这般,原本安稳祥和,突然之间妖物作乱,或死人或伤人,接着再有修士将妖物斩杀,了结公案,也不是第一起。
莫祁每每追查,总能查到一点蹊跷之处,什么妖物,大半也是为了掩盖另外的行迹。
他说得详细,说完一壶茶已然见底,顾清岚持着茶杯,垂眸默然不语。
莫祁还要去再烧一壶,顾清岚却将茶杯放下,摇了摇头:“多谢莫道友相告,我已离开三十六年,不想魔道之间又生出这许多事端。”
莫祁看向他,将他的手按住,望向他诚恳无比:“我知道真人向来独来独往,但天魔残片一事牵连广泛,中间宵小奸猾甚多,我亦想寻一个可以信任之人,以免我惨遭横死,所知所想无人托付。”
他不说怕顾清岚独自行动会吃亏,反而说怕自己孤身犯险,死无其所。
话已至此,顾清岚无法再推脱,只能微微颔首:“多有叨扰。”
莫祁知他已经应允下来,心中一喜,紧握住了他的手:“真人死而复生,实乃现下困局之莫大机缘,我必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护真人周全。”
他说到激动处身子前倾,顾清岚的手也被他紧紧抓着拉到怀里,这姿势只要他再稍加用力,顾清岚就会被他整个拉到怀里。
顾清岚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莫祁连忙放开,清了清嗓子:“我乍见真人,太过激动,多有失态,还望真人海涵。”
顾清岚亦是无奈,他性情淡泊,少有喜怒,更因修习玄冰心法,神色气度,就会显得冷若冰霜,但他实则却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反而心性慈悲,对他人也多有谦让包容。
和他熟识的人都知道,他其实甚少因为自身的事,怪罪过他人。
莫祁和他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却不知为何,像颇为了解他的性子,就这么半是晓之以情,半是胡搅蛮缠着,把他拉上了贼船。
原本夜色就已经深了,他们说了这么一会儿,已经过了亥时,修士虽然不用睡觉,但每日打坐修炼还是要有,莫祁将房中的床让出来给顾清岚,自己去挤在椅子上盘膝坐着。
莫祁专心调息,将体内灵力运行七周天,再次睁目时已是天色渐曙。
顾清岚却并没有在床上打坐,而是坐在院落中的石桌石凳处,手中持着一只白色的棋子。
莫祁走上前问:“真人这是在做什么?”
顾清岚这才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在石桌上,淡淡开口:“我同此间的主人聊了聊,他心愿已了,已然重归太虚。”
莫祁吃了一惊:“真人是说杜兄?”
顾清岚并不抬头看他,目光中一片澹然:“他姓杜名峙,字观松,生于怀安年间,卒于武成四年。我问他为何逗留尘世,他言道一生读书无用,所憾有二,一为诗文无人传颂,二为棋局无人可破。”
莫祁在这里住了一阵子了,只知道这个“杜兄”整日里唠唠叨叨什么诗,什么棋,他无心过问,只当耳旁风没听到,却没想到顾清岚只来了一天,就让这只怨灵了却心愿。
他更加惊讶,问道:“真人你答应帮他整理诗集还是怎得?”
顾清岚微摇了摇头:“我对他说,诗文由心自证,他人何须明白?至于那个棋局,确实精妙,我花了三个时辰,方才破了。”
莫祁还是微愣地看着他,这世间精怪魑魅,何止千万,没有为祸四方的那些,修士们见了,就权当路边的花草猫狗,若是已成祸端,大半不由分说打散了。
他还从未曾见过一个修士,肯花费一整夜,只为送一只怨灵安然而去。
莫祁想着,突然想到,死者若是了无心愿,死时魂魄就当化作清风,归入太虚,顾清岚既然能死去三十六年仍旧复生,就是说他当年死时仍有余念心结,所以才能三十六年魂魄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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