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寒气凛冽,冰霜凝成实体,他眼梢眉角,结出璀璨晶莹的霜冻,解开散在肩头的黑色长发,也无风自动,向四周飘逸开来。
霜雪以他的丹田为中心,四散而出,直至淹没静室,如秋雪染白所有,霜冻一夜凝冰,庭院中的修竹松柏,皆被纯白覆盖。
站在院中的朱砂默默凝视着那团冰雪的中央,仰头对天鸣叫,清越的鹤鸣中,不知悲喜。
李靳三日后再来到别苑,看到的就是如斯冰雪天地,他情知此刻的不能打扰顾清岚,更加不忍阻他心意,良久才轻声叹气,将手中的储物囊挂在朱砂颈上,抬手摸了摸它的翎羽,悄然离去。
都道凤凰涅槃,然涅槃时苦痛艰难,又有何人能够体会?
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霜雪退去,小小院落中万物复苏,鸟虫啾鸣,竹林飒飒,那株晚开的山茶,也无声绽放出了嫣红的层叠苞蕾。
顾清岚的道法,从来冷绝天下,也从来慈悲为怀,不伤一草一木,不动毫末生灵。
静室中,他再次睁开双目,曾经漆黑如墨的长发,早已化为了根根银丝。
丹田处的金丹,已经再次结实,冰蓝色的光芒,甚至比之前更为纯粹夺目,然而随着灵力运转,丹田中那如影随形的痛楚,却再也不会消失。
若他有三年光阴潜心修炼,霜绝心法不仅可以再塑金丹修为,也不会留下旧伤隐患。
但他已经死去三十六年,世事更易,许多千头万绪亟待他理顺,他并没有三年可以安然修行。
因此他选了另一条路,化形于外,强行凝丹,哪怕为此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
唇边和胸前的衣衫上,仍留着鲜红血迹,他起身除下衣衫,走入静室后的冷泉中,清澈泉水洗去旧日尘埃,再次步出时,他已经又是那个面如凝霜,不动声色的寒林真人。
换上一身纯白新衣,他不再将一头及腰的银发梳成可以带冠的发髻,而是仅仅以发带轻束,垂在身后。
他留下一封书信,将李靳留下的丹药物件略加整理挑拣,装在储物囊中,又用白布将湛兮裹住,负在背上,走出静室。
朱砂亲热地凑上来,脖子上累累赘赘地挂着数个储物锦囊,几乎要把优美纤细的鹤颈压弯。
不用说,是这四十九日来李靳数次探望,每次都要拿来一个锦囊,也不管上次的取用没有,都一股脑挂在朱砂那里。
唇边微动,带着一丝浅笑和无奈,他抬手将那些锦囊除下,摸了摸朱砂的小巧头颅,轻声开口:“我此番离去,不再方便带你,你还是暂且留在此处。”
朱砂颇通人言,这次却像没有听懂一般,不管不顾地用头去往他怀里蹭。
他只能又微微笑了笑,如寒潭般幽冷的黑眸中,一片柔和:“抱歉,我不能露出行迹。”
说完他收回目光,带上拿在手中的一顶白纱斗笠,转身向外走去。
朱砂在寒疏峰上守了三十六年,才能再次见到主人,却只是匆匆一面,就要再次分离。
它不舍地一路追在那人身后,寸步不离,却还是在门口,撞在透明的结界上,不能前行。
它急着煽动翅膀,飞到半空,却只能团团转着,不再能越雷池半步。
顾清岚一步步向前走着,不急不缓,直至走出了很远,也还能听到身后朱砂的哀鸣,久久不绝。
3、第二章 芥子(1)
襄城最近出了不少事,先是不知道哪里钻出来个媚妖,为祸乡里,吸食青壮男子的精气,弄得不少人家破人亡。
后来太守给各大宗门世家发了名帖求救,城里就呼啦啦来了好多在天上乱飞的修士。
最后是个威风凛凛的,据说什么剑尊,把媚妖给诛杀了。
这位剑尊,有幸见过的人,都啧啧称奇,说不仅是个女修,相貌还是一等一的好,美过宫里的娘娘。
当然宫里的娘娘长得如何,大伙儿也还是没见过,只是感慨这剑尊,长得真美。
虽说俗世中女子抛头露面要受流言,但修士毕竟不同,整日天上飞来飞去不说,一不留神还能飞升仙界,真正成了神仙,自然不能跟凡间女子一概而论。
这天城中的茶馆里,说书先生也还在津津乐道着一个月前的那场大战,说到跌宕起伏之处,犹如亲身所临,绘声绘色。
他说得热闹,更是将那位明心剑尊捧成了神人一般,茶馆里一个客人听着,却突然笑了声:“路铭心这般的,也算神仙中人?若你们见过她师尊寒林真人,还不知要怎么形容。”
众人顿时都将目光聚了过去,见那人穿着蓝色长袍子,桌旁更是倚着一柄长剑,就明白这大约是个修士。
他脸上已经稍具风霜之色,瞧起来约莫三四十岁,一身水蓝的袍子洗得有些发白,长剑更是灰不溜秋不起眼,很有些落魄的样子。
他口中的寒林真人,众人当然闻所未闻,本来那就是故去了三十六年的人,在修真界要不是路铭心时时提及,也已少人记得,更何况这些凡夫俗子。
三十六年前,在场很多人可能还没生出来。
可这个修士却像是从久远时代过来的,一边说着,脸上还显出些许怀念神色:“我也只在八十三年前,青池山论剑大会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真是清冷如月,飘然若仙,更兼剑术绝伦,一见难忘啊。”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有些人还在心中想这莫不是个江湖骗子吧,八十三年前,这人才几岁?就能去论剑了?
若有个能看出此人修为深浅的修士在,就会知道他很可能所言非虚。
因这人看起来虽然落魄,也没有束道冠带拂尘,不是个道修的样子,但却是个金丹修士。
寻常没有结丹的修士,活到一百多岁,外貌看起来也和三四十岁的凡人所差无几,更何况这人已经结丹。
说他两三百岁,都不算错估,八十三年前,他能去青池山论剑,也没什么稀奇。
说书先生被砸了场子,心中略有不悦,再加上他消息灵通,修真界的事情,倒也能说出不少零零碎碎,当下就说:“可这位寒林真人,数十年间也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说的功绩吧?反倒因其是明心剑尊的师尊,这才得以扬名。”
那修士“呵呵”冷笑了一声:“八十年前若有人敢这么说,一定是无知的乡野村夫,寒林真人还需要路铭心这等欺世盗名的匪类助其扬名?”
他对路铭心的评价,不可谓不低,更直接称之为“匪类”。
说书先生正卯足了劲儿吹嘘明心剑尊,被这么堵了个正着,仿佛那句“乡野村夫”就是在骂自己,当下憋得脸都有些红了。
其实说书先生在这里说修真界的事,若是被修士听到,也不会跟他较真,毕竟修士大都高高在上,不会同这些凡人一般计较。
但这落魄修士骗骗就爱在这里欺负凡人,说完还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拿眼角去瞧他。
说书先生被他气得不轻,又不好在这么多客人面前发作落了下成,只能忍气吞声地顿了一顿,清清嗓子,按下明心剑尊的事不说,开始讲惯常的诸侯列传。
茶馆里很快又热闹了起来,来往客人熙熙攘攘,仿佛刚才的拌嘴不曾发生过一般。
唯独茶馆角落里一个头戴斗笠的白衣人,在这时悄无声息地结了账,起身走入门外的人流中。
他虽是带着斗笠,白纱遮住了面容,但身姿气度,混在人群中也仍然非常出众,只是他刻意隐去了自身气息,寻常人哪怕和他擦肩而过,有片刻晃神,也没留意到他。
入夜的襄城,处处一片漆黑宁静,但东南角的花坊内,却歌舞升平,灯火通明。
其中要数扶云轩内,最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这间在襄城原本就数一数二的花楼中,最近又多了一大招牌。
那是一个月前,才首次在扶云轩中亮相过的袅袅姑娘,人如其名,这位袅袅姑娘生得娇俏妩媚,琴舞双绝,翩翩起舞之态,据说就算再清心寡欲的男子,也无法抵挡。
今夜袅袅仍旧在扶云轩的舞池中献舞,一把羽扇,一条红绸带,舞得花朵一般动人。
袅袅舞了一曲,又弹了一支曲子,就翩然退场,照旧由老鸨出面,笑眯眯地说几句场面话,开始为袅袅的良宵叫价。
袅袅姑娘风头正劲,架子自然要端得高,不仅要叫价,还要挑人,除非她亲自看上,要不然喊价再高,也没这个资格进闺房。
又到了各种豪富公子表现的时候,几轮竞价叫完后,竟然叫到了两百两黄金之高。
要知道这两百两黄金,已经可以在襄城中买一处三进三出的宅子,说是一抛千金,丝毫不为过。
可老鸨在笑眯眯地叫完价后,却又向着大厅的一处角落开口道:“虽说已叫了价,但袅袅亲口告诉老身,若是这位公子想要上楼一叙,共度今宵,则分文不取。”
老鸨此言一出,大厅内众人立刻将目光齐刷刷看了过去,就看到那处角落,相当偏僻的一张桌子上,孤零零坐着一个白衣人。
他不仅背上负着一柄用白布裹起来的长剑,还用一顶白纱斗笠遮住了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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