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这心里,已经早早住进一个人,便是要重新腾出位置,也不是旦夕之功。一直以来,我身边总是有人在死去,先是母亲,然后是父亲,再然后是杨二哥……”
“杨鋆……”她哽住,几乎说不下去了,“你对我很好。可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走。我还放不下杨二哥,而你放不下我。可这对你不公平,万一哪一天,有哪个适合你的好姑娘出现了,我岂不是要害你们生生错过?”
他猛然起身,双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她那样瘦,撞进他怀里的时候,撞得他心都揪着疼。
“我不管,姳霄,我喜欢你,我心疼你!我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姳霄按住他的双肩,也哭了,细细地啜泣,“杨鋆,让我走吧。一直在这里呆着,我怎么才能把悲伤忘记呢?”
“那,你还回来吗?”
“嗯。”
“什么时候?”
“等我心里能住下你的时候。”
可姳霄这一去,再没等到和杨鋆再见的机会。
三年后,她远在大漠,突然听闻夜郎国王族一夕之间被尽数灭族。姳霄不相信。她快马加鞭从大漠迢迢万里赶回夜郎国,可那家国都已经不在了,宫殿被烧为灰烬,只剩残垣败瓦在风中瑟瑟发抖。
姳霄不相信,她用手刨开那废墟,刨得满手都是鲜血。那个往日里总是温柔浅笑,抱住她哭着说心疼她的少年呢?怎么可能死了呢?怎么会不在了呢?
她坐在废墟里,仰天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闻者同悲。
她不相信他是死了的,所以一日日在川黔大地上游荡,直到有一日,她听闻西蜀那边闹僵尸,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个念头。如果是他呢?哪怕,是已死的他。
她匆匆赶到西蜀,见到了化身为僵尸的他。他不是死后成为僵尸,而是被人活生生制成僵尸的。将他炼成僵尸的人喂他吃飞尸炼化的内丹和人肉,想将他打造成杀人利器。姳霄拼尽全力杀了那人,将他抢了出来,却发现他入魔已深,根本无法停下杀戮。
有一日,在他几乎血洗了整个村子以后,他忽然有片刻的神智回归。然而他看着满地尸骨,抱着她却只说了一句话。
“杀了我。”
他不想像这样活下去。
姳霄满足了他。她以山川地势为媒,布下灵阵,将他身首分离,分镇两处,又以己身为阵,困住尸首。也许是上苍怜悯,姳霄躺在鼎中不食不喝,数十日后死去却赫然发现自己竟能保得一丝神识不灭。她化身为鬼,不肯前往轮回,便这么在他身边守了几百年。
几百年后,经历雷劫化身为聻的姳霄偶然间得知,昆仑山顶有一处天池,池中之水可涤荡天底下所有的戾气。于是她动了心思,便借了新死之人的身体将杨鋆的身体挖了出来,一路向西北奔赴而去。
路中几多艰难,终于上到昆仑山顶。姳霄就在那山上又守了几百年,直到他一身戾气散尽,终于能够靠吸食月华为生,才喜上眉梢,携手下得山来。在路上姳霄就一直和他说,等回到川黔,将他的头颅挖出来接好后,他们便寻一处山川秀美,人际罕至的地方隐居。这次她是铁了心要嫁给他的,所以要他准备好嫁衣和盖头。
转眼又道,可是你现在是僵尸了,又身无分文的,怎么有钱准备这些事物呢?
他听了也是发愁。他自小生于王室,生活优渥,向来不愁生计,被她一问之下居然不知如何应对。
姳霄用新借的尸体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没事。我看你生得人高马大的,别的干不了,劫道总还成的。大不了咱们隐居之前,寻一户为富不仁的人家干上一票,到时嫁衣盖头不就都有了……
她当时明明笑得那样开心,可进入川蜀以后,她却突然一反常态,整个人分外焦躁起来。有一天,她突然对他说,他们只有两个人隐居在深山里,肯定分外寂寞,她想要一个孩子。
于是她就逼着他娶那个在青城山上偶遇的小仙女。起初他不答应,她便威胁道,你若是不应,咱们不如趁早分了吧。这次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心中疑虑,却不好当面违抗。她说得次数多了,他心里也怀疑起来。难道,她就这么想要一个孩子吗?虽然他并不愿意,但若是她要的东西,他再不愿意,也会双手奉上。
他最终妥协了。
僵尸杨鋆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他望向坐在对面的荨娘,见她吸了吸鼻子,眼眶似乎有些发红。
他有些犹疑地问道,“姳霄突然变成这样,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荨娘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
“一个本来打算一直陪你的人,突然开口问你寂不寂寞,又要别人来陪你,那只有一种可能——她或许已经不能再陪你了!”
杨鋆蓦然立起。他的声带僵硬,很难正常发音。荨娘却见他喉结挪动,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
“不——可能!”
密室的门突然就被人撞开。烟尘滚滚间,一个青衣道士从里头缓缓走了出来。他可能是受了伤,不然步子何以那样沉重?荨娘看见他,就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就有泪从眼眶里滚落。
她站起来,往床边跑了两步,突然就张开手臂乳燕投林般往下一跳,将那人撞得往后连退了几步。她搂住他的腰身,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低声道:“太好了,道长,你来救我了。”
重韫扯了一把,没将人扯下来,也就放弃了。
荨娘听见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咦,奇怪,往日里怎么没觉得他的声音这样好听?
“鬼生五百年,有一雷劫。聻生五百年,有一天劫。怎么,难道你不知道吗?”
荨娘听见身后的杨鋆嗓子间发出咯咯咯的颤音,蓦地一声悲嘶,如一道旋风蹿出门外。
荨娘抬起头,轻声问重韫,“道长,你是打赢了杨姐姐吗?”
重韫摇头。
荨娘大惊,双手在重韫身上乱摸一通,见他并没缺胳膊少腿,这才松了一口气,奇道:“咦,杨姐姐那样倔的人,认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你没打赢她,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重韫将脸扭到一旁,面皮发臊,微哼了一声,语焉不详。哼,被人打翻在地,又多加威胁,不得已签下不平等契约这种事他才不会承认呢。对,没错,打死了都不能说!
所以荨娘离开地宫之前,被重韫强行拉着手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那纸上的内容她挣扎半天都未能瞅上一眼,只是从重韫的眼神和姳霄嘴角的笑意猜出,那一定不会是一件好事。
她出地宫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姳霄已经从那女尸身体里出来了,她虚浮在半空中,杨鋆的胳膊环过她虚无的身体,温柔地将她拥在怀里。
生死相隔又如何?阴阳有别又如何?纵使这辈子都不能真正触碰到你,都不能亲手揭去你的红盖头,可这样就足够了。
我不贪心,能像这样拥着你,直到天荒地老,已经觉得是三生三世才能修来的莫大福分。
那一刻,荨娘忽然懂得了,为什么娘娘神一生都带着红面纱。
那哪是红面纱啊,那分明是新嫁娘的红盖头。她戴着着它,只为有朝一日她的良人能亲手为她揭下。
半月后,荨娘与重韫泊舟于三峡间,夜半睡至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一声震天雷响。荨娘从梦中惊醒,却见头上一线天空,朗月清风,星斗映江,哪里有什么雷声电光?
她躺在甲板上,迷惘地望着天空。
有一壶酒递到她眼前。
转头一看,只见重韫挽起衣袖,衣襟微敞,面上有几分醺然之意。他笑一声,又叹一声,突然开口,语蕴萧索。
“是天劫,那只聻的天劫。”
第三卷·金瓶瓯
第26章 天黑黑莫打伞
重庆府夔州。
渡口处泊着数艘货船,几条木板搭成的临时板桥搁在船舷上,搬运货物的男人们来来往往,多数身着短褂,淋漓的汗水沁在麦色抑或古铜色的肌肤上,在暮光下流透出黏腻腻的光彩。
荨娘坐在临河的小面摊里,低头,哧溜,就是一大口面条。她的双颊鼓胀起来,一动一动的,小口地咀嚼着,像是一只眯着眼睛的松鼠。
只是这只松鼠的眼神实在不安分。
她的眼神黏在河滩边,往来的身影间,有一抹青色,浅淡的,近乎于雨后的天空。那个人足尖一挑,双手掣住麻袋两角,往肩上一放,一袋,又是一袋。直到肩上的麻袋高过他的头顶,他才微掂了掂肩膀,迈开稳妥的步子往岸上走去。
荨娘想起三刻之前,重韫往自己手里塞进几枚铜板时说的话。
“我还有些事要做,你先到岸边的面摊里等我。如果饿了,就买碗面垫垫肚子。”
顿了顿,又道,“不要捣乱。”
什么嘛!
荨娘忿忿地将双箸揿进面汤里,汤面上零星油花浮泛,印出上头人小巧的下巴。那下巴不满地抬起来,它的主人将嘴一嘬,半晌,又泄气地瘪了下来。
难道本仙子在你眼里就是个捣蛋精,搅屎棍吗?气死我啦你个天底下头一号的穷道士!哼。没有船资坐什么船啊,搞得现在要去扛东西。
荨娘半支着脸,一碗面只吃了一半。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而这不是滋味的缘由,却是重韫在讲完那句话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顺手在她额前的头发上抚了一下。
相似小说推荐
-
冥婚难测 完结+番外 (鬼爹) 若夏小说网2016-12-15VIP完结我是一个视财如命的女人,老天待我不薄,我终于如愿嫁入豪门。可是就从我嫁入豪门...
-
御宠三千界 (念夫子) 起点榜推VIP2016-12-30完结前世,叶时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小怪物,萧煜却敢为众人先的追着叶时不放,直到死去,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