荨娘跟着他穿堂过室,进入后院园林,穿过两座假山,来到一个水色如墨的小池边。司命星君随意挑了一块石墩坐了,长腿伸出,在对面的石墩根下轻轻一踢,道:“坐吧。”
荨娘依言坐下,心中有些忐忑,不知司命星君想给她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脸上的紧张之色落入司命星君眼中,引得他哂然一笑。荨娘抬眼看他,忽然发现他身后竖着一块七尺高的青石碑。石碑的表面并不平整,上头刻着的字也歪歪扭扭的。荨娘眯起眼辨了好一会,才认出上头写的是“洗砚池”。
司命星君从袖中取出一枚砚台,咚地一声就抛到池子里。那砚台一沾到池水立刻涨大,一直涨到足有七八张大莲叶拼凑起来那么大才停下来。
他扬手一招,那砚台立刻飞至池边。司命星君对着荨娘一抬下巴,道:“上去吧。”
荨娘依言上去,还未站稳,忽见砚台边池水涌动,一只老龟从水底浮出来,背上驮着一本极厚的书。
书是麻布封皮,封面正中央压着一条三指宽的红色刺绣,上绣:有问必答。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翻动书籍,那书籍一直哗哗地翻到正中央的位置,停住了。
司命星君见荨娘不动,便道:“此书乃是我多年记录所得,你想知道什么问它就成了。我年纪大了,很多事也记不清了。”
荨娘无辜地看了他一眼。那书上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张张页页都是白纸,叫她怎么问?
司命星君与她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终于一脸嫌弃地说道:“我先儿还以为你是个机灵的,没想到原来你这么蠢呢。我给你笔,又给你砚台,该怎么问,还不明白吗?”
荨娘这才恍然大悟。她讪讪地弯下腰,将手里的毛笔在砚台上划了两下,心中暗自腹诽了一番:就你自己最聪明咯。偏不学人好好说话。哼,要是道长在这里……
要是他在这里会怎样?
他肯定第一时间就能明白司命星君的意思吧,毕竟他是那么一个心细如毫的人呐。她从来没告诉过他自己爱食甜,他却知道。
可是……他现在,不在这里啊。
荨娘想着难免又有些难过,暗自打定主意,速速将该弄清楚的事情都弄清楚后,她一定立刻就去跳锁仙台。
那只老龟游到砚台附近,将身子打横,方便荨娘在他背着的书上写字。
笔落,写下两个字,宁渊。
眼前的景色忽然变幻。
荨娘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她下意识地回过头,便见到一个青衣紫裙,仙带飘飘仙婢朝她缓步而来。仙婢手里抱着一个婴孩,刚刚那声清亮的啼哭想必就是他发出来的。
那仙婢抱着这孩子一边小步来回走,一边轻轻地摇晃手臂。她的声音十分温柔,像是又酥又甜的云片糕。
“呐呐,小宁渊不哭了啊。帝子大人马上就回来了。”
那仙婢靠近荨娘身边时,荨娘闻到她身上的衣物熏香,浅淡而又余味悠长,和她的百香灯很像。
她忽然就想起在梦中时,她曾经给宁渊束过发,那时他们站在雪山黑石之间,他朝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好香啊。”
那时的羞恼,现在回忆起来,不知因何,总觉有点莫名的心酸。
小宁渊将手指伸进嘴里,两边脸颊一鼓一鼓的,像是在吃手指。那仙婢便笑着把他的手指拿出来,小宁渊又放回去,两人你来我往,如是循环了好几次,那仙婢便板起脸来,佯装生气:“小宁渊再这样可是要被打手手的啊。”
小宁渊才不管呢。哼,我就要吃手。
他那只小胖手还没碰到嘴唇,便被那仙婢拿住。那仙婢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小宁渊小嘴一瘪,作势要哭。那仙婢吓坏了,赶紧哄他:“别别别,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哭啊。不然帝子大人回来又该骂人了。”
小宁渊似乎是被那小仙婢逗乐了,嘴角一扬,便咯咯地笑出声来。他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有那么一刻像是透过了什么与荨娘的目光相遇,便凝注不动了。
透过幼年宁渊的眼,荨娘看见天火四起,云海翻腾,雷电怒行其中。
无数场厮杀过去,已经长成了俊美青年的宁渊在无数场血与火中不要命地冲杀,帝子所指之处,他便不惜性命。
他像是失去了作为人的意识,变成了一把冷冰冰的武器。
有一日在战场上鸣金收兵后,他独自一人坐在天河边上。手下的仙兵们在下游张网拦住水里的尸体,将那些尸体一具具打捞上来,整齐地码放在河岸边。
昆仑淬月横在他膝头,一身暗淡的铁色,根本看不出出鞘时化为月光的掠夺人目。
剑的主人和剑一样,不笑时,神情冷漠,一身肃杀之气凛冽逼人。
荨娘才想要往前走几步,离他再近一点,忽见一个银甲仙兵御剑从远处疾飞而来,一落地,便急急道:“将军!九重天西面发现了一队泰山君的奇袭人马,对方人数众多,我们肯定挡不住,要退到不周山去吗?”
宁渊淡淡道:“我们千辛万苦才夺回九重天,一转眼就要把到手的东西让出去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那仙兵道,“可是对方领军的是……”
宁渊长身而起,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刷地将昆仑淬月□□,剑尖斜指地面,剑刃上的血迹暗红,已经干涸了。
“是谁?”
那仙兵凑到他身边,耳语了句什么。荨娘没有听见,却清楚地看到宁渊的眉头越皱越紧。
然而他的唇微微掀动,依然坚持道:“不能退。传令下去,敢有退后者,格杀勿论。”
荨娘目送宁渊他们远去。这一行人,加上宁渊也还不到百人,可他们要对抗的却是一队千余人的人马。
宁渊他们顺着天河往下走,一直走到天河尽头,消失在一抹残阳里。
荨娘的眼前又是一转。
巍峨的宫殿浮在云海中,玉柱金顶,金碧辉煌。
一道威严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叛将宁渊,即日起刺配冰极之渊看守烛龙神墓,若无宣召,永世不得私回九重天!”
荨娘抬眼望去,只见大殿的宝座上,帝子端坐其上。他穿一身玄色龙纹袍,头戴白玉冠,额前脑后各自垂下六串白玉珠链。
此时的帝子和后来荨娘见到的帝子完全不同。荨娘后来见到的帝子性格温和,待人有如春风化雨。而此时的帝子一个声音,一个眼神里,威严尽显,冷漠慑人,让人不由心生颤栗。
大殿之外,还有九十九级台阶。
宁渊就跪在台阶下方。
荨娘的视线转出去,便见他沉默着叩完了三个头,道:“喏。”
他孤独一人,手上只有一把剑,就那么落拓无依地在窃窃私语中走出了云霄殿。
荨娘听见有人说:“真是没想到啊。我们都以为帝子的亲弟弟青帝投敌背叛,谁能想到青帝实际上是我军的细作呢。而一直以来最英勇善战的宁渊将军竟然才是那个暗中通敌的人……”
“要不是因为他是帝子一手养大,这样的罪,怎么可能只定个刺配流放……”
荨娘用力地追,想要追到宁渊身边,想对他说:“不对!他们说的都不对!我相信你的,你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可她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耳边忽有人道:“行了,出来吧。”
荨娘倏地睁开眼,只见自己还站在砚台中央,书页上的宁渊二字在她眼前慢慢消退。那页纸又变回一页白纸。
风迎面吹来,她面上微寒,抬手摸去,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满面是泪。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当年宁渊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被流放的。他明明是那样简单的一个人,心里想的全都写在脸上,他怎么可能背叛帝子,投靠泰山神呢?
可是……难道青帝才是那个真正的叛徒吗?他先是背叛了自己的亲哥哥,反过来又诬陷自己的哥哥的义子,为自己洗脱罪名?
可是在荨娘的记忆中,青帝也断然不是这样的人啊。
那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荨娘转向司命星君,还未开口,司命星君便道:“这已经是我能收集到的所有史料了。我给宁渊单独开的传记里也只有这些东西。你不要问我当年领兵奇袭九重天的人到底是不是青帝。这我可不确定。不确定的东西就不能瞎写,明白吗?”
荨娘知道不能强人所难,只好擦干泪,道了谢,从砚台上跳下来。
司命星君收回自己的毛笔,道:“既然你说你手上的封印是宁渊设下的,那多半就是了。宁渊是帝子的义子,封印手法与帝子如出一辙并不奇怪。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如何跟宁渊结识的?莫非你去过冰极之渊?”
荨娘不想对他说得太多,只好含糊其词,顾左右而言它,道:“那司命大人可知这封印封住的究竟是何物?”
司命星君脸上表情一滞,忽然甩袖:“你还问?你是故意的吧?”
“啊?”荨娘简直莫名其妙。
司命星君“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走了,也不知道藏进哪间宫室里,一直到天黑,荨娘都没能再将他找出来。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个司命星君多半也不知道封印下封住的是什么,他从一开始就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偏偏他又极好面子,答不出来也不好承认,荨娘再三追问,他便恼羞成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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