荨娘自嘲地笑了一下,也是,都那么多年过去了,也许那雪屋早被大雪掩埋了。
荨娘又往西北行了许久,凭着记忆找到宁渊带她来过的那段冰崖。站在崖边,大风刮来,荨娘的发髻被吹散,在她身后狂舞,青丝如墨。
她用手拢住头发,闭上双眼,整个人往外一跳,好似一只断线的纸鸢般落了下去。
睁开眼,眼前水汽氤氲,温泉边的石板上,青苔茵茵如旧。荨娘朝雪屋走去,推门而入,屋内的摆设果然跟她梦中一般,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古朴的木桌,桌旁放了一张熊皮毯子,毯子上堆叠着几摞木匣,样式十分精致。
这些木匣曾经装过荨娘当年给宁渊寄的东西。
荨娘打开一个木匣,里头空空如也。她不由笑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自己给宁渊寄的东西多是一些吃食。想必他当时就吃了,怎么可能留到现在。
她站起身,朝墙角走过去,那里摆着凤凰的蛋壳。那一年蟠桃会后,宁渊将她掳到这里来,她就是睡在那里头的。
荨娘的手抚过蛋壳,一低头,眼泪就落到手背上。她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断层的。那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回想,始终一点都想不起来。
她转身,躺进蛋壳里。柔软的白熊皮包裹着她。她闭上眼假寐,想象这是宁渊的拥抱,是道长的拥抱。
何必再去寻求什么证明呢?
宁渊是真的,道长和宁渊就是同一个人。
荨娘将脸埋进白熊皮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里头似乎还残存着宁渊身上的味道,和道长身上的皂荚清香渐渐重叠在一处。
她想感谢这段来之不易的缘分。她曾经失去宁渊,甚至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上天让她在遭遇了不幸过后又遇到了道长。无论宁渊还是道长,她都喜欢。这种喜欢几乎像是天性,只是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就已情深至此。
在这样宁静的氛围中,荨娘长久以来一直绷在心中的那根弦忽然松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直到无数次翻身后,她忽然被什么东西硌到了腰,才醒了过来。
反手摸出那个东西,举到眼前一看,却是一个象牙白的小盒子。荨娘启开盒子,就见里头整整齐齐地放了百来只纸鹤。
“阿渊,我今年托朝北飞的大鹏带给你的桃花酥,你收到了吗?那是我潜入王母的蟠桃园里,用偷偷采来的桃花做的哦。”
“阿渊,九重天上又到了落雪的时候了,冰极之渊是不是更冷了?我想去找你,但被青帝大人禁了足。”
……
荨娘将那盒子拥进怀中,又哭又笑。
她该回去了,上来这么久,万一道长等急了怎么办?
什么青帝,什么封印,她统统都不想管了。
这世间有什么,比他们相守的时光来得更为珍贵?
荨娘走到冰极之渊的入口时,那只仙鹤已经被落雪埋得只剩下一个脑袋。她抬头看了天空一眼,什么时候下雪了吗?
乘着仙鹤落到天河边上,荨娘便放它回去了。此时已是晚上,天河边没有多少人走动。荨娘低着头,小心地避开其他人的视线,匆匆赶往锁仙台。
锁仙台是刑罚之所,闲时无事几乎不会有人来。荨娘站在锁仙台边,深深吐纳了几次,刚想跳下去,忽听得身后一声冷笑,一股异香袭来,她忽然觉得头轻脚重,整个人险些软倒在地。
荨娘甩了甩头,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婀娜的身影从玉柱之后走出来。
“我果然没猜错,真的是你。”
……牡丹仙子。
荨娘心中警铃大作。此刻天边轰隆几声,一道白电从云层间游过。
如有天雷,跳锁仙台是很危险的。可荨娘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要是她现在不跳,一定会落入牡丹仙子手里。
荨娘右手一抬,一道银丝自她袖间而出,直直射向牡丹的面门。
牡丹只能回避。
荨娘趁机朝锁仙台爬了两步,身子一翻,直接从锁仙台上滚了下去。却不想手臂一痛,抬眼一看,原来牡丹抢到台边,抓住了她一条胳膊,将她吊在了半空中。
荨娘用另一只手去掰扯牡丹的手,牡丹便趁机捉去她两只手,想将她提回去。
正在两人相持不下之时,那条蚕丝忽然回旋回来,缠上了牡丹的脖颈。牡丹只好松开一只手回手自救。荨娘趁机用力向下一扯,却不防牡丹一时未站稳,竟然被她扯落下来。
九重天,离世间万万丈。
荨娘不断坠落,雷电在她周身游走。她模模糊糊地想道:她这是,把牡丹仙子也拉下水了吗?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快鼓掌吧。荨娘的独角戏结束了。下一章,道长要出来了……
第六卷·万年蟒
第116章 十一年
七月,正值溽暑时候。
第一缕晨光落进“又一村”的竹林时,崂山宗主重韫轻轻地翻了个身,他抬手遮在眼上,挡住那抹落在他眼皮上的熹光,微微地皱了下眉。
昨晚,他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的他又回到江南。他在曲折幽深的小巷中行走,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湿漉漉的,许是昨夜落过雨,整条小巷都被乳白色的晨雾侵占了,他看不见尽头。
微风过,院墙内的杏花随风而出,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他的眉心肩头。
蓦然间听见有人唤他:“道长……”
他回首,身后空无一人。那声唤的余音却长长地漾开了,幽游盘旋,不知谁家檐角下的铁马铃叮做响,两只燕子并肩从他头顶飞过,滑过了低矮的粉墙……
有人笃笃地轻叩两下房门,“师父,宫中来信了。”
重韫用力地闭了下眼,才慢慢将眼睛睁开。
十一年了,从荨娘对他说“等我”那天开始,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一年了。他不想去想,也不敢深想。她究竟是骗了自己,还是在九重天上遭遇了意外。
无论是哪一种,他这辈子的仙路都早已断绝了——两人大概再无相见之日。
重韫起身,从衣架上抽了一件道袍披在身上,赤着双足推门而出。一个青衣道童垂手立于门边,双手高举过顶,将一封漆封信件捧到他跟前。
重韫接过信,并不立时拆开来看,却问:“你师弟呢?”
那小道童将嘴一嘟,道:“小师弟昨天晚上藏在被窝里熬夜偷看话本子,现在还没起来呢。”
重韫接手崂山宗主之位以来,名下一共收了三个徒弟。小徒弟是汴梁城里的一个纨绔子弟。其父现任吏部尚书,名叫丁谓。这丁谓沉迷于仙家术法,偏生缺了一丝机缘,只有官运,没有修仙的缘法。老子的遗憾只能落到儿子身上来补足了。重韫被封为国师以后,一年中几乎有半年都要待在东京城里。在天子脚下待着,哪怕他是方外之人,偶尔也不得不跟官场上的人打交道。这丁谓便借机缠上来,在他跟前软磨硬泡了足足一年,硬是把自家小儿子塞入崂山门下做了一名俗家道士。
大徒弟是小白,小白自来听重韫的话,一向是个省心的。二徒弟就是重韫眼前这个小道童了,重韫收下他后,赐了他“明心”为号。明心原是崂山脚下一户渔家的孩子,三年前明心的父母一齐出海捕鱼,遇上海难,渔船倾覆,夫妻俩双双亡于海浪之下。当时明心才堪堪八岁,没了父母,孤苦伶仃地,险些饿死。他饿昏在崂山山脚下的山门前,被外出采药归来的党参和枸杞捡上山,叫重韫收作了徒弟。
重韫知道明心惯来瞧不惯那个比自己大了五六岁的纨绔小师弟丁元修,这是趁机在向他告状。可重韫虽然做惯了大师兄,当人师父却当得不是很顺手。
他忽然想起褚云子当年不时捧心,痛斥一干弟子“孽徒,孽徒啊”时的模样,心中忽然有一丝丝酸涩蔓延开去,刺得他的眼眶微微发疼。
重韫叹了口气,扬手虚空一抓,抓出一道蚯蚓般不断扭动的金色符文来。他将那条符文递给明心,道:“为师明日便要下山了,元修生性惫懒,你身为师兄自当多担待一些。这咒文上附着为师一缕神识,你且收好,若遇上元修顽劣捣蛋时,拿出此符,便如为师亲临,为师自会教训他。”
明心应了声“是”,抬手接过符文。
重韫望了眼檐外的天色,道:“不早了,过一会便该敲响晨钟了。你且先去准备早课吧。”
明心点头称是,顺着竹廊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师父,我要把元修叫起来一同做早课吗?”
他说完这话,不待重韫回答,便抬手拍了自己一下,自言自语地嘟囔,“当然啦。那个丁元修天天找借口推掉早课,符也画不来半张,再这么下去,以后肯定要丢我们崂山的脸……”
于是扬起脸,十分愉快地朝重韫道:“师父你不用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重韫含笑听完他这一通自问自答,转身,还未跨进室内,又听明心高声喊道:“师父,后头那栋竹舍前的葡萄熟了,可以摘了……”
他一面喊,一面雀跃地跑过竹舍间相连的拱桥,脚步声逐渐远了。
重韫足下微顿,放在门上的手忽然收紧,骨节尽现。
净面,穿衣,梳戴好发冠,重韫便去了后面的竹舍。竹舍前架着一架葡萄,枝叶葱郁,叶片间垂下累累的紫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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