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饿鬼道的时候,他明明都到了最后一关,却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受了一只恶鬼的蛊惑。
那鬼化成人时的模样让他想起了夭折的弟弟。
他咬着手指,可怜兮兮地拉住他的衣袖,说:“哥,我饿了。”
就是那么一瞬间的愣神,他又被重新拖入了无底深渊。天师道的道士就站在饿鬼道的入口,一脸惋惜地摇了摇头,道:“这少年也是个有资质的,可惜啊,可惜。”
那扇通往光明的大门,最终被完全合上。
砰——
三天后,他九死一生从饿鬼道里爬出来,身上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完全失去意识前他看见一张脸。那是一张难以形容的脸,你很难定义它是否英俊,然而只要看到那双眼,任何人都会无条件地放下心防。
半月后他醒来,才知道救了自己的人叫作杨忘仇,是崂山派的高徒。他最开始时是感激他的,直到有一天,他在杨忘仇手臂上发现了一枚刺青。
那是一枚鬼面图腾,只有夜郎国的王室身上才有这样的图腾。
他激动,欣喜。他一直以为水族和夜郎国的人都灭亡了,而他只能一个人背负这血海深仇,从来就不敢奢望自己能够在世上找到同伴。
那天杨忘仇进来给他换药时,他忽然撸起对方的袖子,让那枚刺青暴露在两人眼底。
杨忘仇却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便将袖子放下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三天前你给我换药的时候。”
他抓住对方的手,激动地说道:“我能感觉得到,三万殄文就在你身上,对吧?”
杨忘仇开始动手替他除下身上的纱布,“嗯。”
“既然你能得到三万殄文的传承,你应该也得到了上一任传承之人的记忆,对吧?那么你一定知道夜郎国究竟是如何在一夕之间灭国的,水族之人又是如何被赶尽杀绝的。是天!这一切都是天上的仙人干的!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杨忘仇上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淡然道:“凡人私窥天机,才会受到天罚。如果真的要报仇的话,我要毁灭的应该是天道才对。”
他推开对方的手,愤怒得难以自已。
为什么他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明明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一夜天火降下,整片寨子都被火海包围的场景。一把无形的刀从人群中穿过,你看不见它,只能看到无数道血泉高高地溅起,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接连倒下。
阿爹把弟弟推到他怀里。他们被丢出寨门,阿爹就站在缓缓合上的寨门前,背对着他们,举起了手中锋利的猎刀。
泪水如雨而下,他将所有的哭声都吞进肚子里,拉着弟弟没命地跑。他们身后草木簌簌而动,像是无数人用刀拨开浓密的灌木对他们穷追不舍。
一片寒凉如月的刀影映在地上——
他惊觉转身,一道温热的血液喷溅在他脸上,弟弟的头颅被高高抛起。
那只无形的刀在空中停了一瞬,最终没有朝他斩下。
为什么……他没有死?
这个问题等到他抱着弟弟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回到残破的寨子,他才在存活下来的人里头找到了答案——因为他不是真正的水族人。当时天下很乱,到处都在打仗,而他,是被阿爹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那场灭族之灾里最后活下来的人一共有十三个,却只有他一个人毫不回头地走上了报仇的道路。
水族之人与夜郎国王族长久以来一直有互相通婚的习俗,因此族中地位崇高之人均精研三万殄文。他不知道先辈们究竟在三万殄文中发现了什么,才会招致这样的“天罚”,他只认定这样恶行十恶不恕,唯有用血方能偿还。
所以,哪怕行恶的人是天上的神仙,他也势必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所以他要修仙。只有踏入九重天,他才能报仇。
可现在他却遇到一个身负三万殄文的夜郎王族,他对自己说,夜郎之所以会亡国,水族之所以会被灭族,都是因为他们私窥天机,所以他们才会自食恶果。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他冷笑,道:“你是怕自己有一天被天上的仙人发现,然后也被天罚清理掉吧?难怪你要叫‘杨忘仇’了!”
杨忘仇像是一点都没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只道:“世间百代,人人都不过是天道手中的棋子而已。你当自己活了一场,实际上在天道当中,你不过只是酣梦一场罢了。人到死时,不过是一场梦醒了,进入轮回道,再经轮回,便是开始另一场梦。人生如梦,这便是天道的安排。”
“他们非要打破这种安排,便是逆天。天道只好让他们惊梦而醒,重新开始另一场梦。”
他将药碗朝杨忘仇的脑袋狠狠地砸过去,手指门,面色狰狞,道:“滚!你这个懦夫!”
杨忘仇捡起地上的陶瓷碎片,默默地推门而出。那以后,便换了一个陌生的小道士来替他换药。
十日之后,他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便潜入杨忘仇房中盗走了他的殄文手札,悄悄下山而去。
那时的他走在长满芦苇的山道上,内心也和这满目黄草一样凄惶无措。他虽然对着杨忘仇口口声声说要报仇,然而现实却是,他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没有三万殄文,也没有一个道门肯接纳他。
这世道那么乱,若是有一天他不幸死了,进入阴间,喝上一碗孟婆汤,他还能记得今生的深仇雪恨吗?
这么一想,杨忘仇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人生不过一场梦,这场醒了,再做一场便是。
“喂——”
似乎是有人在身后唤他。
张祭酒蓦然睁开双眼,转身看去,入目只有一片银霜白雪。一条身影斜斜地映在地上,那是他自己的影子。
他独自一人背负着两桩仇恨,在这世间茕茕独行了七百年。
在这七百年间他也受过很严重的伤,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可却再也不会有一个叫作杨忘仇的人唤住他,“喂”——朝他递过来一只行箧,笑着说:“这里头有一些伤药,我都给你包好了,你带着上路吧。”
大风又起,天上那只血红的眼已经完全消失了。
一条白色的人影像一只猎食的雪鹰,从另一边的山岗上俯冲而下。
张祭酒按住剑的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玄真道人。
七百年前,在三大道宗相约平分三万殄文的时候,他不过只是青城派内一个无足轻重的弟子,谁能想到,那场阴谋竟是由他推波助澜而成的呢?
他一直不明白为何玄真要阻止三万殄文被平分,直到有一天他找到了夜郎王族的墓室,才从墓室中的碑文里发现,原来三万殄文是不能分割的,而且,唯有在前任殄文继承者将死未死之际,后一任的继承者才能得到三万殄文。
他带着狂喜从墓室中出来后,就听说杨忘仇已经死在了西域,而三万殄文就此不知所踪。
他一直以为得到殄文的人便是杀死杨忘仇的凶手。
所以他拜入青城门下,想借机找出殄文继承者趁机夺取殄文,可惜他在青城门中潜伏了数百年都没能找到那个凶手。直到有一年闭关时,他在闭关之地一面不起眼的石壁上,发现了一式阴毒的剑招。
一剑入体,气劲七七而分,中剑之人不会立时死去,而要等到过一会后,才会发现浑身的内脏被游走在体内的气劲震成了七七四十九块。
据说杨忘仇最后就是死在这样的剑招之下。
他花费了近百年,才找出那式剑招的主人——玄真道人。
张祭酒的眼神越来越明亮,他按住颤抖的手。不,还不到时候。
本来他在承光寺就打算趁渡厄和尚心魔发作之时夺取殄文,却不料渡厄竟然选择与自己的心魔同归于尽,还将殄文传给了崂山派的小道士重韫。
于是他又在渤海设计重创重韫,谁知又出现一条黑龙坏了他的计谋,将重韫的魂魄抢到弱水救治,反而让他一脚踏进了仙道。
如果不是后来横生波折,重韫的仙骨又被他身边那个小娘子所夺,他就可能永远错失了夺取殄文的机会。所以,他必须等到雪谷里的人斗到两败俱伤之时,才能稳稳坐收渔翁之利。
雪谷之中。
玄真道人已经跟崂山派的小道士交上了手。
昆仑淬月回剑护主,重韫忍受着背上的重伤勉力与玄真道人对了一剑,玄真却很狡猾,见他尚有还手之力,便将手中的剑一错,朝荨娘逼了过去。
荨娘还在和重韫的仙骨融合,此时根本没有半分招架之力,见他逼来,也只能在雪地勉强打了滚,险险避过。
玄真不待招式用老,随即回剑一挑,强大的剑劲逼得重韫步步后退。重韫又接了几剑,忽听得身后嗡然响动,匆忙中回头望了一眼,才发现被埋在冰雪之下的八百把飞剑不知何时竟然又结成了剑阵。
前有虎狼,后有追兵,两厢夹逼之下,重韫咬破舌尖,生生从指尖逼出一道符文。
然而还不待他将符文弹出,一道鹅黄身影闪过,眼前一花,荨娘已经站到两人中间,玄真的剑尖横在她颈旁,她的手指却点住了玄真的眉心。
荨娘的声音虽然虚弱,语气里却透着狠厉:“……住手,我已经拿住了你的神台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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