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手。
右手心有好几道很深的红印,以至于整只手无法伸直,五个手指头微微蜷曲在一起。
韦景牧摇头苦笑:“没错,他们是虚伪,可是韦景牧,你还不是跟他们一样的虚伪做作?”
偌大的房间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听得见,他这句喃喃自语毫无违和感。
☆、望夫歌谣
两年前。
步府。
步道锡下朝后兴冲冲的回了家,步夫人见他如此高兴,立刻道:“老爷,什么事那么开心啊?”
步道锡接过夫人递来的茶水:“夫人,今年新入朝做官的那几位年轻人都不错。其中一位叫方复之的,文采甚好,为人也很是谦逊。”
“哦?”多年夫妻,步夫人对自家老爷了解甚多,“看来他是做了什么事让老爷印象很深刻?难不成是即兴作诗?”
步道锡红光满面,甚是高兴:“除了即兴作诗以外,还有一件大喜事。”
“哦?那是什么?”
“他今天试探我口风,言语间颇有提亲的意思?”
步夫人兴致缺缺:“我倒是什么事呢?以往来提亲的达官贵人很多,咱们膝下只有莲若尚未出嫁,你一向疼她,不肯轻易将他许人,如今不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你至于吗?”
步莲若听闻父亲下朝,正准备去客厅请安,银儿就匆匆跑过来:“小姐,小姐!”
见她上气不接下气,步莲若轻皱眉:“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了?遇事要冷静,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我刚才听到老爷说对一位新上任的校书郎很满意,很有可能要把你许配给他。”
“哦?”步莲若不以为意,“那人是谁啊?”
因而皱着眉回忆:“好像叫什么方、方复,对了,是方复之。我说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这人不就是前不久在听风楼大出风头那人?”
步莲若是养在深闺中的女子,自幼家教甚严,也因此她对外面那些世间传说的风言风语根本没什么兴趣:“他怎么出风头了?”
“听说他那天好像喝多了酒,与同年的考生比试,一人把十个人单挑落马,他写的诗句才情俱佳,一下子就大出风头。我记得其中一句流传很广: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步莲若慢慢的品味着这句诗,脸上溢出一丝笑容,“果然有才学。”
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得,步莲若笑着看向银儿:“你这嘴巴根本藏不住话,之前怎么没听你说?”
银儿带着几分羞赧:“我那几天偷懒了,不敢让小姐你知道。再说了,这是我偷跑到府外听到的,哪敢跟小姐你讲啊。”
没多久,步道锡就派人去请女儿去客厅,婉转的表达了意思,并问她的意见。
步道锡说如果他猜的没错的话,过不多久,方复之就会派人来提亲,到时候他该如何回答?
步员外郎最疼这个女儿,也答应婚姻大事由她自己决定,步莲若说她要亲自去考察考察这个方复之。
那一年正好是烟花三月,大郑朝风气开放,女人可以像男人一样随意外出。
她那时候和银儿女扮男装,偷偷去见过方复之。
方复之正跟人坐在一起谈天喝酒,他那随意的姿势却带着几分潇洒不羁。他喝的有几分醉了,拿着酒壶起身,摇晃着走向对面之人敬酒。
明明那么随意,却一下子把她的目光吸引过去。
不知道楼上的人对他说了什么,有人起身道:“这位就是我们今年榜眼方复之方公子,今日他要即兴吟诗一首。”
围观众人立刻鼓起掌来,步莲若也很想知道他即兴吟的诗会如何。
凝神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只见方复之朝栏杆外看了几眼,随即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一惊天绝句,让在场众人莫不纷纷赞叹。
步莲若素有才学,有才之人也见过不少,可这般随兴作诗还能如此才思不断,让她当即对他刮目相看。
如果说刚才是被他的姿态被吸引,如今就是被他的才华给迷住了。
没多久,他果然上门提亲,而步道锡没有急着回答他,说要考虑考虑。
·
那时候的方复之年少轻狂,对自己十分的有自信。他知道步道锡对这个最小的女儿百般怜爱,但是看员外郎的态度,对自己是相当满意的。
于是,他满怀自信的回了家。
步道锡在方复之走了之后,亲自去看望女儿,问她的意见。
步莲若想起他那般潇洒不羁的姿态,害羞的点头答应。
由于方复之的母亲在乡下老家,他们的婚事一切事宜皆由步夫人安排。
一想到最小的女儿即将出嫁,步夫人笑的合不拢嘴,她立刻找来长安最好的媒人开始合八字,最后将日子敲定在半个月后。
那一天是全年最好的黄道吉日,步莲若的心也随着这天的到来一天天紧张起来。
她整个人变得十分的焦躁,甚至多次想不嫁了但又不敢让母亲知道。银儿一直笑她是太激动了,才会如此这般。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步员外郎果然疼女儿,他为官一直清廉,但倾尽大半积蓄让女儿风光出嫁。
那一日,整个长安城都轰动起来,不止平民百姓,甚至很多高官人家都出来观看这难得一见的壮观场面。
步员外郎的政敌甚至一状告到皇帝那里,说他贪污受贿,不然哪来这么多钱给女儿做嫁妆。
皇帝倒是饶有趣味:“员外郎一片爱女之心,朕亦知之。”
一句话让那些人的话堵在喉咙,再也说不出口。
·
二人成亲之后,倒是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
方复之初生牛犊不畏虎,在朝堂上大刀阔斧的谈论政事,提出一些革新的意见。
朝廷多年来死气沉沉,众人抱着多说多错的心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不说话就不多话。
也因此,方复之的锋芒毕露很快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破格将他连升两级。
他一时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风头无两。
但他同时也引起了一些权贵的注意,那些人不满他触犯自己的利益,众多大臣联名上疏弹劾他。
皇上虽有心保他,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能为了他一人让众人心生不满。于是,将他外放在外几年。
就是这几年,让他们夫妻二人产生嫌隙。
员外郎舍不得女儿受苦,就把她留在家中,让方复之一个人出去上任。
方复之到任之后,因为政途不顺,受到打击,对任何事都心不在焉,加上夫人又不在,整日出去风流,这事一度传入长安。
众人虽有心瞒着,步莲若还是知道了,她后来整日以泪洗面。
步夫人担心女儿会想不开,日夜派人守在她身边,劝慰她宽心。
后在员外郎的努力之下,方复之重回长安,做回他刚做官时的校书郎,夫妻二人开始团聚。
然而他死性不改,没多久就又开始去烟花之地。
红颜知己一个个来来去去,不知换了多少。
有青楼女子、有道观道姑、也有四处走街串巷的有夫之妇。
以前还会装装样子给父亲母亲看,但如今就连自己身体不舒服,他都没有回来,就是为了去听那名满天下、绕梁三日不绝于耳的歌声。
步莲若站在这座古朴的大宅之前,心中苦笑,这情景跟自己当日前来看他吟诗作对的情景多像啊。
那时候的自己就是被他赋诗的潇洒姿态给迷住了,却没想到他如今吟诗的对象不再是眼前景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让他不愿归家的人。
这人就是江南名妓:薛梅兰。
没错,此时的步莲若正站在薛梅兰在长安的住宅外面。
和当日一样,她女扮男装出来了。
不过,这一次没有银儿,她甚至为了躲避银儿,故意给她找了一些事去做。
“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
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
(本诗句引用元稹的诗。)
步莲若轻念着这首近几日刚刚风靡长安的诗。
“肠断处?望夫歌?”步莲若反复念着,“好你个方复之,有空赞美别的女人,没空管你的妻子。你赞别人会唱望夫歌,那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妻子也在盼望着她的丈夫回来?”
手臂上滴落一滴水,步莲若伸手去摸脸颊,果然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泪流满面。
不断有水滴在手臂上,她抬头看天,漫天的乌云早已遮住天日,原来是下雨了。手臂上的水越来越多,她的手被打得生疼,可她浑然不顾。她都不知道这雨水中混杂了多少泪水。
“糟了,下雨了。”
“下雨了,赶紧回家收拾衣服。”
“走了,赶紧回去。”
……
一阵争吵惊叫之后,本来满是行人的路上已经空空如也。
但步莲若只是痴痴的站在门外的巷子里,听着雨中的清冽的歌声,隔着雨幕看着楼阁上美人娇笑以及那个本是自己丈夫的人仔细的替她擦着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