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的记忆被吃了。”
仿佛听见天方夜谭,她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或者说比见鬼更甚。
公子卿却丝毫不以为意,笑了笑道:“北方有种妖兽,名唤‘噬念貙’,专以吞噬人的愉快记忆为生。你的记忆,就是被这种妖怪给吃得一点都不剩。”
她消化了一会他的话,然后找出了重点,“只吃愉快的记忆?难道我所有的记忆都是愉快的吗?可是为什么我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大概吧。”他想了一会说道,却是先回答了她前面的问题,然后说,“对了,你叫叶清欢。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滋味,很难受吧?”
她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叫叶清欢?”
公子卿又笑了一笑,然后伸手指了指院门,“他说的。”
云逍站立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移到了此处。
她依旧看向公子卿,“可是找不回过往的记忆,对我来说,‘叶清欢’三个字也不过是符号而已,没有任何意义。”她说,“要怎么才能恢复记忆?”
“记忆这东西,在一个人的脑子里存在太久,总会留下一个特别深的烙印。有没有一个人,即使你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心中也还残存他的影子。”见她若有所思,双目却现出迷离,公子卿笑了笑道,“或者是一段特殊的过去,也有可能是对某些事物的掌控能力。总之这样的存在就是一个引子,会像磁石一般将你失去的唤回。”
她大概听明白了,“所以,对仙术的掌握,就是你给我找的唤回过去的引子?”
“聪明。”公子卿击了下掌,摊开右手对着那井做了个请的动作,“眼下就有这样一个送上门来的活靶,既能锻炼你的能力,又能帮助我们这些弱小,何乐而不为呢,叶姑娘?”
这样的称呼让她心弦微微颤了一下。也许便如医者所言,心间总还有一些角落,沾染过去的印痕。当过往被递到身前时,便会觉得与心头的柔软无比契合。
她探着身子看了看那口井,阳光底下依旧黑洞洞的看不分明。心中便生了些惧,回眸却见公子卿给她打着眼色。南烛和淡竹都扑闪着大眼瞧她。
她会过意来,走到云逍身前,似斟酌了一会,说:“云逍?”
云逍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她很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个念头,往后公子卿给苍术治面瘫的时候,能不能顺便也给云逍治治?
但此时有求于人,她不得不端出微笑来问他,“你是落迦天的弟子?”因着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她便只能抬起头来瞧他,未免有些仰人鼻息的错觉。
云逍点了下头,干脆连“嗯”都省了。正当她有些尴尬,不知还该不该继续问下去的时候,却听他语气万分平淡道:“你与我是同门。一年前我等弟子遵奉门规入世历练,一月之前便已期满。你逾期未归,晴方仙尊派我来寻你。”
她的心头打起了鼓,自己的过往就这么被三言两语说了出来,让她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反应才好,片刻之后却有一些黯然,也就南烛一脸艳羡地瞧着她。她说:“那我走失了一年多,都没有人想过要找我吗,我在师门中的人缘是不是很差……”
云逍却只回答了她前半个问题,“入世期间各弟子间不得互通讯息,只可于危急之时向师门求救。”
她的心里顿时晴朗了几分,面上的表情却仍有些可怜巴巴,“那你的佩剑,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先前的谈话,让她觉得他这个人也并不是像看上去那样难接近,可是云逍接下来的回答又给她浇了盆凉水。“不借。”他说。
她说不出话来,染血的白衣犹在她的房中,不知他今日为何就这么小气。却见云逍信手拈来另外一剑,而他自己的佩剑犹挂在腰间。这样的本事,她依稀记得是叫“化实为虚”,曾见一染尘如此取出一架琴来,她自己却还没来得及练。
云逍将手中剑递于她,虽只寻常弟子佩剑,她却已经很满足了,立时得寸进尺,“那,你能不能陪我下井?”
云逍回得干脆,“关我何事。”
她虽不是受不起半点打击,但就这般被毫不留情地驳了面子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不服输的倔强劲头涌了上来,干脆背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向那水井走去,挺直的后背让公子卿也眯了眯眼睛。
距离井口还有三步的时候,未受伤的左臂被人拽住。她回头,却见阳光照耀在少年绝美的脸上,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圈阴影,他垂了眸子瞧她,一言不发,意思却已很明了,先她一步迈向井边。
“留步,”这一次来拦的却是公子卿,“区区小事,怎好意思劳二位动手?南烛,去把苍术叫来。让他把那小鬼抓出来当苦力。”南烛连忙应了跑出去。
她与淡竹面面相觑。然后瞧着公子卿笑嘻嘻的面庞,还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他授意她去寻云逍陪同下井,怎么此时又变了卦?难道他只是想看看,云逍到底会不会陪她下井?她甩了甩头,心里想着,叶清欢,你可真够无聊的啊。公子卿的话,应该没有这么无聊吧?
虽只不过一个符号,但获知了自己的名字,叶清欢还是很开心。与自己名字的默契,毋庸置疑。
第十一章 墙下人
云逍对公子卿行了一揖,“如此,告辞。”
公子卿笑回一礼,步回后庭。
清欢却还有些懵,就这样……走了吗?见她不动,云逍便有些不悦,要来拽她左臂。她反射性地往后缩了半个身子,回过味来,原来他说的“告辞”,不是一人,是两人。
云逍俊眸淡扫向她,“怎么?”
清欢道:“我答应了二哥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少年微微蹙起了眉,“二哥?”
她刚要点头,却听云逍道:“他回不来了。”
她的心间顿时如遭重击,连带语声亦带了一丝颤,“你……什么意思?”
此时淡竹换了干爽的衣衫从房中出来,一眼瞧见她面色煞白,还不知发生何事,便上前来抱她。小姑娘的身子温软,她却一丝暖意也感觉不到,双目死死盯着云逍。
云逍淡瞥了她一眼,道:“昨日傍晚,隳*队已在新溯城外布阵,公仪修亦无力回天。”
新溯可说是国都东南最后一道屏障,攻下新溯,非但说明离国已失大半壁江山,国都亦将由人长驱直入。她不由喃喃,“怎么会,二哥……”二哥看似文弱,实则铁骨铮铮,宁折不弯。倘若离国败亡,像他这样的人,不肯降,就只有死。
她差点急得掉泪,“你,能不能陪我去救二哥?”她满面希冀瞧着他,目中泪光涟涟。
他却只是冷冷移开目光,毫不留情地拒绝,“恕难从命。”
她咬一咬牙,抬手拭去眼角泪渍。
“公仪姐姐!”
许是她面上流露的神色太过坚决与孤注一掷,淡竹仰着小脸唤了她一声,满面焦急与担忧。
清欢俯下身子抱了她一会,然后祭出飞剑,往北面天际而去。
自始至终,白衣少年非但没有出手阻拦,更未抬头看过一眼天空。后庭之内,貌若春花的男子隔窗相望,目透一丝玩味。
越往北行天气就越冷,待过了澹河,脚下大地已是白茫茫一片,与南部景象十分不同。
清欢望了望头顶厚重的云,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乱舞的雪花胡乱拍打在她的面颊,冷风像刀子似的刮过,她却暗自庆幸自己能够御剑。脚下的这条路,她与二哥舟车劳顿赶了那么多日子,而今,她却只花了大半日功夫,便自江海余生楼,回到了离国境内。
东南国土已经大片沦丧,到处都飘飞着高唐王朝猩红色的旗帜。她曾与二哥讨论过隳*队大举西进后的局面,却也没料到离国江山会被摧枯拉朽得如此之快。出问题的,到底是腐朽的体制,还是涣散的人心?
但是这些,自然不是她会去思考的问题。她的眼前只浮现二哥清俊的面容。家长里短虽都是大哥大嫂操持,真正拿主意的却永远都是二哥。最为爱护弟妹的二哥,向来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眼睛清澈得仿佛一汪清泉。此时大军压境,他又会在哪里?
她逐渐飞临国都上空,城门早已戒严。隳国大军虽只对新溯城围而不发,国都之内,却处处显露萧条,就连街上都没几个人。生逢乱世,自是人人自危。现如今的新溯城,以及它身后的国都,都等若是老虎嘴下的肥肉,何时吞食,看的便只是老虎的心情。
她毫不犹豫向着公仪家宅飞去。本想直接落在园内,想了想还是在大门外停了下来。和国都内的其他人家一样,公仪家亦是大门紧闭。她上前扣了扣门环,半天却无人应。门前积雪齐膝深厚,辨不出半点车马辙痕,她心间觉得不妥,轻提口气跃入围墙。
墙内也与墙外一样,到处落满积雪,却无半丝家人活动的气息。她一进院落一进院落的寻找,虽未寻见人影,却见屋内摆设井然有序,可见他们走得并不急,也不像是被人胁迫。她心下稍安,却也仍觉忐忑,小步迈向自己的院子,想要换件厚些的衣裳,然后再慢慢思量去哪里寻找家人以及二哥。